凤髓

凤髓 第16节(2 / 2)

“陛下成婚,臣就可告慰先帝了。”这个答案很令自己满意。

“骗人。”她低低哂笑,从肘间抬起头来,眼里有细碎的金芒,“其实阿叔对我何尝没有感情,只不过被权力遮住了眼,视我为仇敌,而非亲人罢了。”

你和诸侯王都一样,扶微心里轻声说。她没有忘记丞相的爵位本就是侯,长策侯。万全之计,长久之策,文帝赠了他一个极端贴切的封号。她曾经怨恨阿翁给她留下这么大的麻烦,但转念一想,没有他还有别人,如果是个野心勃勃的亲叔叔,她倒真没地方下嘴了。

还好他年轻,俊朗,没有成婚。这哪里是什么摄政大臣,分明是提前定了个好夫婿。

丞相不知道她在盘算什么,听了她的话,不管心里认不认同,口头上只能打太极。

他揖起手道:“陛下是睡迷了罢?臣与陛下一条心,过去是,将来也一定是。”

她哧地一笑,“永结同心么?这倒不错,我也正有此意呢。可惜今日身上不便,否则和夫人洞房也无不可。”她看着他,眼风如钩,“你不知道,我整日肖想你,委实忍得煎熬。”

言语上占便宜,是她的小情趣。放狠话么,谁不会呢。丞相因为夜深了,脑子有点懵,也没细想,脱口道:“别怪臣没有提醒陛下,造孽太多,将来可是要还的。”

扶微愣了一下,好像没有反应过来。等理清了头绪,顿时打了鸡血似的,坐起身道:“真的么?不要等将来了,现在便还吧!”

半夜的少帝怎么和平时不太一样了?果真这夜有毒,还是他上了年纪,开始心猿意马?

丞相糊里糊涂闹不清原委,平时他不是这样的,这些年大事小情不断,从没有一件让他如此迷茫过。案头灯火葳蕤,照得人眼发花。她侧身对着光源,他努力乜起眼分辨,才发现她胸前微隆,居然有了一种叫做曲线的东西。

他一惊,“陛下不该把缚带解下来。”

“可是我勒得喘不上来气了。”她哀致道,“好像勒得越紧,流的血就越多。我全身的血都给控下去了,这样会死的。”她边说边扭身,本想摆个诱惑的姿势彻底打破丞相的心防,谁知一掀锦衾,被褥上红了那么一大片,顿时就绿了脸。

“啊!”她霎着眼睛看他,“漏出来了?”

丞相表现得居然像个行家里手,不急不躁点评:“没有及时更换。”

于是所有香艳绮丽的设想,像博山炉里的轻烟一样,一瞬都消散了,剩下的是挥之不去的浓稠的狼狈感。不过十年皇帝不是白干的,扶微不像其他姑娘遇事慌乱,她端庄优雅地直起身,对他笑了笑,“朕少陪,相父自便吧。”在他的注视里,穿着被血染红的绸裤,慢吞吞走向屏风后。

所以尴尬的变成丞相了,他看着一片狼藉的被褥,又不好叫人拿去清洗,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他也有点手足无措。

少帝的声音传过来:“相父别管,我自己会收拾。”

丞相才想起来她不能用凉水,匆匆走出门,半夜的相府静悄悄的,只有远处风灯下一排缇骑,钉子似的伫立着。

家丞自然不敢睡,一直在廊子那头等候传唤。见丞相出来了,忙迎上前问:“君侯有何吩咐么?”

丞相勉力表现得淡然,“打热水来。”

家丞应诺,百忙之中抽空,别有深意地瞄了他一眼。

半夜里要热水……看来丞相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虽然他知道家主的为人,但鉴于外界关于他和少帝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听多了不信也信了。况且先前看见的那些,两者清白才怪!家丞缩着脖子感叹,家主二十八岁还未婚配,原来确实有这方面的难言之隐啊。所以和锦衣侯的关系又是怎么样?好像一切都变得耐人寻味起来了……

家丞一溜小跑去办了,丞相复想了想,“再备一床干净被褥。”

这回家丞的“诺”从廊庑这头蔓延到了那头,脚下速度之快,生平仅见。

他也知道,以后在这府里恐怕是抬不起头来了。迷蒙的夜色,暧昧不明的种种,他真是沾上大麻烦了。

丞相叹了口气,进内卧开柜门,找了套中衣出来,“陛下把衣裳换了吧。”

一只纤细白净的手从屏风后面怯怯伸出来,“相父……真乃国之栋梁。”

这回不叫他阿如了,自己也知道害臊了吧?丞相沉着嘴角,将衣裳塞进她手里。回过身,站在室内满心茫然,被褥和中衣乱七八糟,他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遭这份罪。

檐下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仆役抬热水来了。他忙把衾被盖起来,指派他们放在门外,然后打上一盆送进去,“陛下,可要清洗?”

屏风后半天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才传出呜咽的声音:“相父……不愧是朕倚重的元老。”

他心下了然了,看来这份打击不轻,少帝自知颜面扫地,终于坚持不住了。

“陛下不必自责,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嘛。陛下初通人事,暂且不熟练,将来日子久了,自然就不会出错了。”他一面安慰她,一面把被褥卷起来放到一边,另换了干净的给她铺上,然后朝屏风方向长揖行礼,慢慢退到了外间。

忙了半夜,丞相觉得有点体力不支,倒不光指身体上的,精神上的折磨也很累人。他们君臣现在的处境,似敌非敌,似友非友。说情深,她每天都在琢磨怎么扳倒他;说对立,连这么丢脸的事都要和他共享,他已经不知道拿什么来形容这种辛辣呛眼的关系了。

抚抚额,转身拿起一卷简牍来,随意看了眼,发现参奏的居然是荆王佣兵,燕氏暗中提供兵械甲胄。这样的奏报非同小可,展开后查阅卷尾署名,奇怪是从民间来,究竟是谁上疏,并没有写明。

大殷是如此,帝王为广开言路,并不限制只许官员奏事。民间来的奏简也需一一筛查,如此百姓疾苦可上达天听,皇帝才好切实了解自己治下的民情。不过这种不具名的东西,本身就有诋毁的嫌疑,完全可以压下不报。他将竹简卷起来,搁在了驳议的案几上。

无风不起浪么,他趺坐下来,对着烛火沉思。他多年不和燕氏有往来,也是怕一旦失势,连累阖家。可是他的防微杜渐,架不住旁人的别有用心,燕氏若出变故,他自然也难逃其咎……看来有人忍不住,终于要对他下手了。

他转过头,望向那轻纱壁缦的内寝,眼里一片荒寒。天下谁容不得他?也许是诸侯,也许就是屏风后的人。如今天下势力三分,任何两方联手,都有可能使朝政倾斜,她甘愿冒这个险吗?

铺地的毛毡发出细碎的声响,一个身影在幔后探了下头,“阿叔?”

她对他的称呼可以随境况自由改变,欲轻薄时叫他阿如,表亲厚时叫他阿叔,树立威严时则叫他相父。

他立起来相迎,她穿着他的中衣,平时看上去已经有大人模样,但当他的衣裳加在她身上时,才惊觉彼此身形天差地别。袖子很长,垂手几乎到她膝盖。库管卷了好几圈,可惜缎子太滑,走了两步就垂委在脚下。她只好用手提着,一步一蹭地到他面前,行动稚弱,脸上一片天真烂漫。

“今日给阿叔添麻烦了,我不知道会弄成这样。”

他报以微笑,“臣说过,陛下是没有经验,料想别的姑娘头几回也是这样的吧,时候长了就好了。”

她颊上一点酡红慢慢升起来,低着头,脚尖在席上漫挫,“让别人看见,我大概要羞死了,可是在阿叔跟前,我心里还是很坦然的。第一次也是和阿叔一起么,你见惯了,应当不会笑话我吧?”

她仰起脸,眼睛像星月一样明亮。他低头看她,不动声色往后退了半步,“不会,天下可笑的事多了,陛下之事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值得臣笑的。”

她是个机敏的人,他的这点风吹草动早就发现了。他退后半步,她就前进一步,“阿叔怕我么?”

丞相似笑非笑,“臣对陛下只有敬畏,无所谓怕。”

“真的?”她笑得极温婉,仿佛把过去十五年积攒的甜美都用在了今夜,“我知道阿叔其实一点都不怕我,我敢放肆,不过是仗着阿叔对我的宠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