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先生一边听一边去看苗苗,小姑娘大概是懵了,站在病床前,一句话都不说,原来他要找的人,还没到幸福里就已经遇到了。
老人家时间线还记得清,正是宣扬女人顶起半边天的时候,到处都是双职工,一条弄堂的女人都看不起程太太在家当太太,买小菜都要人家帮忙带:“后来出国去了,说是丈夫已经是英国人了,到底是钞票有用。”
老人家自己带个茶水杯,说了几句话就要喝水,喝完了又要去厕所,苗苗赶紧扶着她去,她也已经不认识苗苗了,看到苗苗扶她,拉着苗苗捏捏手:“小姑娘生得福相。”
苗苗心里还在想着梁安琪,她有点不相信,奶奶一直到去世的时候跟爷爷合葬,也没说自己叫梁安琪,她好像真的抛弃那个名字,活成了梁国英。
顾奶奶听了这么一段往事,程家前脚出国去,她后脚搬来幸福里,程先生就轻轻告诉她,那个二十九号的小男孩,是他爷爷。
顾奶奶活了八十多岁,几次变迁全都亲眼看见,也没想到隔了六十年了,还有后人来找她的老姐妹,之前的事情她不知道,之后的事情却能说一说。
无非就是苗爷爷死了之后,梁安琪怎么把两个孩子带大的,运动的时候吃了大苦头:“要不是护着她,就要被剃阴阳头,她还好一点,小学里面人没那么坏。”苗爷爷就更差一点,制药厂的技术骨干,工作也没有了,工资也停发,下面还有两张嘴在吃饭,养了两个男孩子,这点粮票怎么够吃。
苗苗扶老人家回来,程先生已经听了梁安琪半辈子的事,苗爷爷也一样改过名,为了表明心迹,改成忠国,好像滑稽戏,安琪小姐和明斋先生,一个叫国英,一个叫忠国,把小布尔乔亚其亚跟封建残余思想全部改过。
苗爷爷去的早,走的时候运动还没结束,刻在碑上的名字自然也不能改,于是苗奶奶就还叫国英,这个名字一直跟她走到最后。
顾东阳送老人家回去,苗苗看着顾奶奶吃鱼茸粥,鱼块打成泥,加点香菇芹菜粒,顾奶奶牙不好了,可菜还咬得动,开开心心吃了大半碗,人老了多愁善感,拉着苗苗唏嘘:“你奶奶没享到福。”
等到护工来了,她才拿着空饭盒要走,医院电梯最难等,苗苗不爱跟人争,看见人涌上去,不自觉退后两步,程先生拿手替她挡一挡,苗苗飞快看他一眼,低头说一声:“谢谢。”
“不客气。”程先生有许多话想问,看她的样子又不好问,两个人在电梯上更不能说私事,苗苗出了电梯走到大街上这才说:“家里还有一些奶奶的旧东西,也许会有什么留下来。”
苗奶奶的两只樟木箱子苗苗从没有打开来过,她自己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大伯娘都没带走的东西,大约也没留下什么来。
程先生一路走一路看她,程爷爷设想过很多种梁安琪的人生,最平淡也最好的那和咱是梁女士平凡度日,儿孙满堂,不论怎么样都还有后人,后人也许会听她提起几句,可他没想到那位给予恩惠的梁女士,从来没对自己的儿孙辈说起。
苗苗低着头,才刚流过眼泪,睫毛似乎还沾在一起,眼睛里好像含着黑水晶,她抬头看一眼程先生,没想到他要找的梁安琪会是自己的奶奶。
她跟奶奶在一起的时间,只不过是奶奶生命的七分之一,她不知道的事有许多许多,比如幸福里二十九号,奶奶一个字也没说过。
苗苗请程先生上楼的时候,正碰到楼下小妹妹出来买热饮,从这里跑去肯德基,她妈妈催她一声,打开窗看见苗苗跟程先生,从鼻子里出气。
程先生身子往前一步,挡住苗苗,也挡住蛋饼老板不客气的眼神,两人一道上楼,楼梯被踩得吱吱呀呀,苗苗打开门,程先生脱掉鞋子,他昨天来送蛋糕的时候,就知道苗苗是个爱干净的小姑娘,门口这点地方也放着门垫。
一共十几个平米,程先生站在门口尽收眼底,苗苗有点不好意思,靠着老虎窗还晒着她的衣服,程先生站在门口,特别有兴致的把书架画板看一回,又把地毯的勾花看一回,等苗苗收拾好了说请进的时候,他才走到小屋子里来。
樟木箱子放在床底下,苗苗一个人拖不动,程先生脱下大衣,卷起袖子,把箱子从床下拖出来,动作一大,苗苗床上的小兔子滚下来,程先生捡起来,只有巴掌大,耳朵却长,原来小姑娘喜欢这些东西。
箱子很沉,里面的东西倒不重,程先生抱着箱子摆到帘子隔出的小客厅里,箱子上挂着两个老式的铜锁,因为年长日久,早已经失了光芒,苗苗从她的小首饰盒里拿出铜钥匙,往锁眼里一桶,清脆一声响,铜锁打开了。
第22章 七日瘦身汤(改口)
箱子里面还铺了一层软布,里面的东西被苗奶奶细心的保存着,苗苗看一眼,认出这块布是苗奶奶床前的毛巾搭布。
房子小住的挤,没有地方再放沙发,苗奶奶就在床沿上铺上一块花布,晚上睡觉的时候再拿掉,外面穿的衣服就不会把床单给弄脏了,夏天是绿竹的,秋天是红枫的,按着四季换。
这么想一想,苗奶奶特别精细,特别是在吃这方面,一大早苗苗就去买油条,那时候弄堂门口就有炸油条卖的,早上兵荒马乱,早餐摊子前面却绝对不乱,安安静静排着队,等葱油饼炸油条出锅。
小人帮忙家事就是出来买早饭,找下来的零钱自己拿,攒钱买一支雪糕棒冰,别人家用筷子把油条串起来,苗苗家是不行的,要用油纸包好,走过弄堂的时候才不沾灰。
多少年了老姐妹顾奶奶还在感叹她,说她吃饭没有一只好汤是绝不肯下调羹的,哪怕不是大荤汤,放点蚌肉放点虾皮,两块豆腐一点点葱,正式端上桌,一餐饭才算能吃了。
苗苗轻轻掀开这层布,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苗苗有些好奇,大伯娘说箱子里除了些垃圾烂布头,就没留下什么好东西。
可这块布一掀开,苗苗就轻轻惊叹了一声,这是一箱旧衣裳,一看就很受主人的珍爱,那件苗苗印象深刻的暗红色旗袍就在里面,从浅到深,浅橘色和橄榄绿,有绸的有麻的,扣子做得很精细。
旗袍下面压着苗爷爷的羊毛背心,苗苗怔怔,拎出来一看,花纹现在也不过时,跟程先生身上穿的差不多,还要更洋气。
最底下有一个软布包裹,打开一角触目就是金红色,拿起来抖落开,是一件蕾丝红底金花旗袍,无袖立领,极尽华丽,哪怕现在拿出来也是华服。
这样的衣服是新娘子的穿的,两个年轻人瞒过家人留在上海,一手一脚置办婚礼,没有家人在,也正正经经做了两身新娘子新郎倌衣裳。
这蕾丝料子和金丝绣花经年累月依旧华丽光鲜,大伯娘竟然没有拿去,苗苗想了一下,大概是她穿不下,苗奶奶苗条,大伯娘富态,这些旗袍好是好的,无奈穿不进去。
箱子还有一本厚厚的旧相册,封面是泥金软底,苗苗打开来,入眼就看见两张婴儿照片,一个男婴一个女婴,女婴穿着层层叠叠的裙子,绑上了蕾丝花发带,一双大眼睛,盯着照相机。
抱着她的两位穿着西装旗袍,旁边还站着一个小男孩,大概三四岁年纪,眼睛笑得眯起来,照片虽然久远,还能看见清照片中人眉目俊秀。
这张照片底下用蓝色墨水写着,爱女周岁摄,越往后翻,小姑娘越长越大,生日会的时候在小洋房里办生日会,穿白色蛋糕裙。
程先生却突然笑了,苗苗抬头看他,他指一指那张穿白纱裙的生日照片,又看一看苗苗书桌上摆的照片,就是她小时候六一节去王开拍的那一张,一共冲印了两张,一张寄苗爸爸,一张留在家里。
小女孩的面貌差不多,穿着白纱裙,头上扎着绸飘带,对着镜头笑眯眯,取下来摆在一起看,祖孙两个这样相像。
男童的照片也不少,穿背带裤,打小领结,还牵着一条大狼狗,再大些就是骑自行车,打网球,最后是穿着西装在复旦大学门口拍的入学照。
苗奶奶也是一样,穿女学生服的,穿旗袍的,还有穿着婚纱的。苗明斋西装笔挺,胸口插着一只派克金笔,梁安琪穿着老式的蕾丝婚纱,长头纱从头披到脚,一只手拿着捧花,一只手跟丈夫紧紧相牵,然后就一辈子没分离。
后半本相册空荡荡,只有一张全家福,爷爷奶奶一只手抱着苗苗的爸爸,一只手牵着大伯,后来爷爷没了,一家人就再没拍过全家福,倒是夹着两张苗苗跟堂姐的周岁照片。
苗奶奶年轻的时候是很时髦的,穿白色网球服跟苗爷爷打网球,穿斜条纹连衣裙,绣花针织衫下面配呢子阔腿裤,放到现在也不过时。
两个人拿着可口可乐的汽水瓶子在复兴公园门口拍照片,身后挂着“劳军救灾游园会”横幅,底下还有一张两个人的小像。
画着一片湖水几棵绿树,两个人肩靠着肩看夕阳,只留下一个背影,苗奶奶双手背在身后,手上还拿着一只可乐玻璃瓶,画上写着一笔小字“海晏河清一对壁人”。
另一只箱子里的东西零碎的多,最顶上有一只有一只印着红楼宝黛读西厢的饼干桶,苗苗拿出来拿开盒盖,从里面倒出许多小东西。
一只冠生园奶油话梅盒子,一只美丽牌香烟的香烟盒子,香烟盒子上面画着一个穿旗袍烫头发抽香烟的美女,苗苗从没听说过奶奶还抽烟,怪不得大伯娘说,好好的箱子里塞了垃圾。
香烟话梅盒子早就空了,里面却塞满了一张张小纸片,苗苗把纸片倒出来,是大光明的电影票,这些票子成双成对,上面印着日期,数一数竟然有二三十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