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十四年阴历三月中旬(西元618年阳历四月中旬),驍果军在江都行宫弒君后,接下来几天的当务之急,自然是拥立一名傀儡皇帝。宇文化及首先考虑杨广所囚禁的四弟杨秀,但将领们反对,反而杀害了杨秀以及他的七个儿子,然后改选了杨广三弟杨俊的儿子杨浩。
到了阴历三月二十七日(阳历四月二十七日),驍果军只留下左武卫将军陈稜率领少数部队镇守江都,就带着浩浩荡荡的船队,啟程北归。出乎他们意料之外,船队在路上停留的第一夜,竟有忠于杨广的数百名将士矢志铲除弒君逆贼而起事。经过一场内訌之后,船队继续前行,数日后到达徐州,赫然发现运河前面的水路淤泥阻塞,再也无法行船。
驍果军的骑兵们有汗血宝马可骑。问题是,从江都行宫带出来的皇室人员、宫女,以及大量财宝,不能再用船载,就得要用车载才行。于是,驍果军仗着武力,到民间去搜刮车辆。由于徐州一带的马几乎都被江淮地区农民军领袖杜伏威的手下抢光了,驍果军没弄到马车,但抢来了两千辆牛车。
在徐州,驍果军又閙出了第二场内斗。次日早晨重新出发时,因为牛车多达两千辆,所以几乎没人察觉,车队之中有一辆牛车不见了。唯一留意的人是医丞张愷,因为,少掉的那辆牛车是由他弟弟张忻负责驾驶,上面载着曾是先帝宠妃的陈婤,以及行李与一些医疗用品。
张愷一声不吭。他猜得出弟弟、弟媳两人已在天亮之前潜逃了,也理解他们俩为何出走。若不是他自己的家眷在关中,他也想跑,只是他自认必须做个负责任的丈夫与父亲。回家正是他参予弒君兵变的初衷,他绝对不能放弃!
半个多月以后,驍果军抵达了东郡(属于后世的河南省)。东郡通守王轨开城门投降,驍果军就有了一个据点,暂时安定了下来。宇文化及这才下令清点所有牛车上的货物。然后才终于有人发现,医正张忻夫妇已无踪影。
好在张忻驾驶的那辆牛车上所载医疗用品并不值多少钱,而且张忻只是一名官阶九品的医正,并非战士,不能算是逃兵,宇文化及就懒得计较了。他看在张愷曾帮他对付司马德戡份上,不予追究。
这时候,张忻早已用牛车把陈婤载回了徐州城。小俩口都不由得庆幸,逃逸的过程出奇顺利!这主要得感谢司马德戡就在那一夜密谋取代宇文化及,引起了一场动乱,两人趁乱在黑夜开溜,牛车离去的低微声响就无人听见。a
原来,张忻与陈婤是在驍果军强抢民用牛车时,受不了他们的行为无异于盗贼,而开始计划要离开他们。要是早知道,张忻会请求留在江都为守将陈稜效劳,那想必宇文化及会批准才对。只是那时候,张忻想要跟着哥哥张愷,陈婤也捨不下四姐陈娟临终嘱託多关照的甥女杨絮,两人才随同驍果军乘船北上。怎么也意想不到,运河从江都仅仅通到徐州,居然就中止了!
他们俩都曾经追随圣驾在这条运河上航行,也都记得这曾是洛阳与江都之间最畅通无阻的水道。陈婤尤其深铭于心,这条运河是杨广最引以为傲的旷世功业之一。旨在流传千秋的运河,怎会尚在当代,就如此轻易被一些无知的盗贼毁坏了呢?陈婤不禁又一次为杨广而感伤不已...
相对于杨广一心震古烁今的雄才伟略,张忻的愿望很简单,他只想把驍果军从民间抢来的牛车驶回徐州,即使无法归还原主,至少可以拿牛车上载的军用医药来为贫困的徐州百姓免费治病。为了替驍果军补偿徐州民眾,张忻自认必须离群,但不能请求大哥同行,因为大哥在叛军弒君后升了官,从九品的医正升为七品的医丞,所以大哥的一擧一动,都会受到驍果军将领们注意,那么,只好自己悄悄带着婤儿溜走,而大哥的恩情,只有等日后重逢时再报了。
陈婤很赞同张忻的善念。她唯一放不下的只是甥女杨絮。然而,当张忻提议设法带杨絮一道走,陈婤考虑再三,却终究否决了。她给张忻的理由是,絮儿是公主,假如把絮儿带跑了,驍果军势必非得要派兵搜寻不可,不会轻言放弃,那就难以逃脱了。不过,陈婤捫心自问,却不得不承认:内心最深层的想法是,自己唯恐重蹈姑姑的覆辙!
陈婤早在虚岁八岁那年被姑姑收养,就目睹了姑姑陈蕙被独孤皇后视如己出,但为老不尊的隋文帝并未同样把蕙儿当作女儿,倒是动不动用长满老人斑的枯手抚摸綺年玉貌的蕙儿!过了大约八年后,杨广登基,陈婤眼看姑姑总算熬出了头,获得年貌相配的新皇帝宠幸,很为姑姑高兴,却不料杨广得到了陈国第一美人,竟还会得陇望蜀!虽然,陈婤后来对杨广日久生情,但是当姑姑还在世时,陈婤都将杨广视为长辈,真想不到杨广会把婤儿列为妃嬪人选!
基于个人经验,陈婤难免认为,中年以上的男人对于年纪可作他们女儿的少女,就是会有嚮往的心态!儘管张忻虚岁才三十二,既未到中年,品性又比那两位大隋皇帝忠厚许多,不过,他毕竟也是男人。再老实的男人,也会欣赏恰似初开花朵的少女。
何况,张忻经常称讚婤儿是最像女孩的女人,虚岁三十了却依然有十八岁少女的水嫩肌肤。那就显示了他也喜爱青春的面貌,与一般男人并无两样。
陈婤不确定,自己的娃娃脸还能保持多久?在大隋后宫之中十二年如一日,固然有部份原因是天生肤质含有江南烟雨的水润,可是多半还要靠宫廷生活的滋养。这些日子跟着驍果军餐风露宿,儘管以挡风又防晒的面纱蒙住了脸颊,双眼却并没有遮蔽,雁门事件后难消的眼白红血丝吹多了风,变得更加明显了,未免有损美感,也略增了几分成熟度。
当然,陈婤自知底子好,即使童顏日后逐渐消褪,只要注重保养,就仍会一直比同龄的女人看来年轻,足以维系张忻的爱恋。问题是,假如身边多了一个比显嫩如少女的自己更嫩的真少女,谁能保证张忻不会多看她一眼?
纵然杨絮的腮骨略方,不如陈婤的鹅蛋脸柔润,但那就像陈婤上身比例太短,欠缺陈蕙那一截瓶颈形腰肢一样,在男人看来,根本瑕不掩瑜。含苞少女的鲜嫩吸引男人,往往更甚于盛年淑女的完美。
陈婤擅于观察,看透了男人的本性,就宁愿不要考验张忻。所幸,絮儿并非无依无靠,萧皇后必会尽力保护絮儿。只怕萧皇后不能随时随地盯着絮儿,万一有一天,絮儿不小心落单,碰到某个甚至于某些大胆的驍果军将士...
陈婤不敢再设想下去了。这就是为什么,陈婤把姑姑给的那十五颗麝香丸所剩的六颗,全都给了絮儿。
关于麝香丸,陈婤近几年来在一些古籍之中读到了,西汉皇后赵飞燕与妹妹赵合德曾用过一种内含麝香的息肌丸来养顏。结果,赵氏姐妹果真得以驻顏,却怀不上孩子。
陈婤由此推论:既然这些麝香丸是陈国贵妃张丽华的遗物,而张贵妃是在生过两个儿子以后,不想再生了才使用,就不必在乎是否会从此不孕了。难怪张贵妃长期利用麝香丸避孕。相对而言,据姑姑说,姑姑在初潮方至时过度紧张,虽然只被当时尚未去封地的汉王杨谅偷偷拥抱亲吻了一番,并未真的出事,她却用了一颗麝香丸来预防万一。那说不定破坏了姑姑当时并未完全成熟的子宫...
近日在旅途中,陈婤曾把麝香丸的故事告诉张忻。张忻听了之后,以专业的语气表示:初潮后一年内,月信尚未形成固定的週期,在未上轨道的阶段,就算只用了一颗麝香丸,也有可能造成终身的后遗症。这样看来,姑姑不育的原由就等于揭晓了。因此,陈婤把麝香丸交给絮儿时,特地详细解释麝香丸的副作用,以免絮儿像姑姑那样误用。
至于陈婤本身,她开始採用麝香丸时,已有十七八岁,发育已完成,难怪直到用过了九颗以后,经血才锐减到难以受孕。况且根据御医所言,真正的主因是她在西域大斗拔谷所受的经期冻伤。不然,如果她还要在伴随圣驾远行之时避孕,多半仍需要再用麝香丸。
既然那次冻伤带下了长期的月经病,陈婤自知过少的经血量必然无法孕育胎儿,后来再陪伴皇帝出巡,就不再取用麝香丸了。那时候,她并不曾为此感到丝毫遗憾,反而觉得经血变少了很轻松。
甚至,陈婤发现自己乌亮如黑缎的长发变得更浓厚了,猜想原因多半是医书上所谓的“发为血之馀”,经血消耗较少,就有较多血液来濡养发根。记得姑姑说过,陈国张贵妃有一头长长垂过腰部的美发,或许那也是麝香丸减少经血、转移养份所造成的功效...
本来,陈婤只是年纪尚轻,而心境更是稚气未脱,出于爱美又爱玩的心理,宁愿打扮得漂漂亮亮,一趟又一趟陪侍皇帝出游,不必为了养胎而无法动身,才一直无心要孩子。自从一年前得知姑姑自尽的真实原因,陈婤则越发认定了自己还好没为皇帝生孩子,否则那就更对不起姑姑了。
直到改嫁给张忻之后,陈婤不要孩子的决心才有所动摇。因为张忻并不像杨广已有子女,所以陈婤为他着想,就趁着经期来了,如同咨询大夫那样问道:“这种月经病能不能调理?还有没有生育的机会?”
张忻郑重答道:“这种月经病要是慢慢调理,也许能治得好,不过无须强求,因为从脉象看得出来,你先天体弱气虚,恐怕不太禁得起怀孕生產。难怪你在大隋后宫的时候,御医从不曾试图努力给你治疗。目前天下大乱,说不准何时得要逃难,那就更不宜怀胎了。”
陈婤听了,不禁讶然问道:“难道,忻哥你不想要个孩子?”
张忻坦然笑着回道:“说实在的,我这人地位不高,偏偏眼光太高,因此,我原以为自己会终身不娶。那么,如今有了妻子,已是多得了。至于有没有孩子,就不妨顺其自然。再说,大哥在关中的老家有五个儿子,够给我们家传宗接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