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穀鸟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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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书桌前,魏子伸沉默不语。

桌电的萤幕上开着视讯通话,与他通话中的对面那人,同样沉默不语。

他们刚刚才一起读完黄茹婷剩下的日记。

他其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有机会的话,你能不能陪我回去把我姐找回来?」他缄默许久,总算对陆鸣说那么一句。

镜头前的陆鸣微微点头,情绪和魏子伸一样低迷。

他们都知道魏子瑄已经失踪二十几年了,甚至已经做好她早就不在世上的心里准备,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魏子瑄会死得那么惨。

日记接续早上中断的部分。

黄茹婷与魏正何离婚后带着魏子瑄入住慈园,但信徒要正式入住,就得拋却所有尘世间的包袱和负担,言外之意就是得上缴身上所有财產,慈园的宿舍设有阶级制度,钱缴得越多所住的楼层就越高,蔡锦堂住在最高楼,而与他比邻而居的人只有两个──何琇瑜和黄茹婷。

黄茹婷进慈园的时候,身上带着魏正何所支付的五百万赡养费,她将赡养费全数交予蔡锦堂,准备带着女儿在慈园里安心住下来。

一开始的日子正如黄茹婷所想像的一样美好。

在慈园的群体生活里,黄茹婷的心灵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单纯和恬静,她可以远离俗世间一切纷扰是非,不必担心过多杂事干扰她清修,最重要的是,她能呆在离蔡锦堂最近的地方。

在日记中,黄茹婷不止一次提起那间藏在办公室后的密室,蔡锦堂称呼那里为「椒房」,是黄茹婷专属的房间,两人时常不回宿舍,直接在办公室过夜。由于密室距离宿舍有一段距离,且隔音效果绝佳,所以蔡锦堂便能毫无顾忌在里头与黄茹婷行苟且之事。

黄茹婷曾在日记里抄录了一首元代诗歌,作为送给蔡锦堂的表白诗。

那是元朝女文人管道昇的《我儂词》。在外人眼里,那或许是一首普通的情诗,但落在黄茹婷与魏子伸这样的中文人眼里,便不只是字面上的意思了。

其中一句「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槨」,不仅表达出黄茹婷对蔡锦堂浓烈的爱,更隐隐藏着对他的期许,魏子伸看的出来,母亲是认真的。

只是从另一个面向来看,这首诗是管道昇在丈夫意图纳妾时所做,于是魏子伸便猜想,除了黄茹婷,蔡锦堂在慈园里应该还拥有许多「红粉知己」,而且对此母亲心里是一清二楚。

然而蔡锦堂虽拥有许多女人,但在他心目中地位最高的,还是黄茹婷一个。

黄茹婷生得好看、家境富裕又气质出眾,学歷也是拿得出手的漂亮,放眼整个慈园能说是无人能及,就连那个和她长得一么一样的黄茹娟也比不上。

黄茹婷的日记在此时提到了黄茹娟。

她是在入住慈园后,才意外发现失踪多年的妹妹也住在里面,只是和自己的经歷不同,黄茹娟是在成衣厂结识蔡锦堂的。由于黄茹娟出眾的美貌,她认识蔡锦堂后不久,便很快便被纳入他的「信徒」之中,并且在他的半哄半骗之下辞去成衣厂的工作,随他一同住进慈园,在黄茹婷出现之前,黄茹娟正是那间密室的主人。

黄茹婷在日记里描写道,黄茹娟自小的性个便与她大相逕庭,虽然两人拥有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但是一个喜动、一个喜静。黄茹婷喜欢读书、做学问,无忧无虑地在家里做一个大家闺秀,但黄茹娟则不然,她从小不喜欢读书、不喜欢学才艺,成天只想着往外面跑。

两姊妹人生的道路从高中之后便出现了极大的分歧。

黄茹婷考上了p县最好的女中,老老实实读了三年书后又考上台北的师范大学,毕业后便遵从父母的安排回乡任教,后来又嫁给大医院的医师,人生可以说是一帆风顺。

而黄茹娟就不一样了,她讨厌读书,成绩自然不好,只考上了一间吊车尾的高职,高职毕业后她又吵着要到外县市闯荡,便拎着一卡皮箱从此不知去向,家人只知道她在t市成衣厂工作,其馀一盖不知。对于这个女儿,黄家二老的态度就是──没回来是正常,回来了算捡到。

如此迥异的求学阶段造就了两个完全不一样的灵魂。黄茹婷像花一般恬静秀美;黄茹娟像烈日一般活力招摇。

但那也仅止于外表。

按蔡锦堂私下告诉黄茹婷的话来说,黄茹娟就是一个长得好看的草包。

她美则美矣,却是一个没有文化涵养的人,她不能和蔡锦堂一起商讨教内事务,也不能替蔡锦堂做重要决策,就连最简单的看星星看月亮,她都只能是最单纯的看星星看月亮。她不像黄茹婷一样,观星能占象、赏月能吟诗,有她做对比,黄茹婷简直就像仙女一样完美。

黄茹娟当然不可能甘愿心爱的男人这么轻易的就被姐姐抢走,所以黄茹婷也慢慢发现,妹妹开始学习自己的言行举止和说话方式,甚至连穿衣风格都几乎和自己一模一样。

陆鸣立刻在此闻到了杀人动机。

「如果说黄茹娟也爱上了蔡锦堂,那你妈对她来说应该就像眼中钉一样。」陆鸣的声音从喇叭传了出来。

「我自己觉得我阿姨没必要杀我妈。」魏子伸轻轻的反驳道,「因为我妈已经打算离开了。」

对黄茹婷来说,一意孤行与家人决裂搬进慈园,或许就是造成她人生一连串悲剧的开端。

那时的黄茹婷不能说是走火入魔,只能说是鬼迷心窍,她决定住进慈园的理由,更多是因为对蔡锦堂的爱和崇拜蒙骗了她的心智,才会亲手将自己和女儿推进火坑之中。她在踏进慈园大门的那一刻,或许怎么样也想不到,她们母女俩会两个人进、一个人出。

魏子瑄是在七岁生日当天入教的。

理所当然的,她在黄茹婷的陪伴之下,经歷了焚烧名条、復诵宣示口号,以及最后的烙印之礼。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哪里知道大人们要对自己做什么?她甚至乖巧到,直至烙铁贴在她心口上的那一刻起,才尖叫着要逃。

但她逃不了,黄茹婷按住她了。

做为一个母亲,黄茹婷任由女儿白嫩的肌肤被赤红的铁印烫出大片焦痕,表皮甚至还冒出缕缕白烟。

她竟只觉得安心。

女儿和她一样,从此能获圣母庇佑,再也不必担心外界的罪恶和污秽。

黄茹婷一直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预期之内,但她没有想到,一向乖巧听话的女儿会开始入教之后出现反常的行为,魏子瑄开始故意在晨课或是静修的时候大声尖叫吵闹,不管身边的人怎么安抚都不消停,她向黄茹婷吵着要找爸爸、要找外公外婆。

这样脱序的行为持续了一个多星期。

后来蔡锦堂告诉黄茹婷,魏子瑄是在外面玩耍的时候招惹到不乾净的东西,所以要黄茹婷把孩子交给他,待他将魏子瑄全身净化乾净之后,魏子瑄就会恢復原本乖巧的样子。

黄茹婷对蔡锦堂是百分百信任的,于是她毫不犹豫就把孩子交给他,魏子瑄就这样在尖叫声中离开她的视野。

等她再次见到魏子瑄时,孩子已经死了。

她是在办公室对面的精舍里找到魏子瑄的。

黄茹婷从未踏足过那个地方,甚至还是在宿舍餐厅吃饭时,无意听见别人在讨论,心里才察觉到不对劲。

那个地方明明与她居住的地方正面相对,两者仅仅百尺之遥,她却丝毫没有发现女儿被关在里面受人凌虐。她以为魏子瑄是真的被蔡锦堂带到佛堂去进行净化仪式,却不想孩子早就被拉到精舍里幽禁起来。

与其说那里是精舍,倒不如说是地狱。

那栋建筑的外观与蔡锦堂的办公室几乎一模一样,隔音也做得极好,一般从外面经过都不会听见屋内的动静。黄茹婷一直以为那里是道亲们自修的禪房,却不想里面竟是如同兽笼一样的狭小监狱,当她踏进里面的时候,地下甚至还关押了五六个成年人,有男有女、浑身赤裸,身上到处都是鞭痕,蜷缩在笼子里细细呻吟。

仔细一看,竟都是认识的面孔。

但是黄茹婷来不及多想,眼角馀光便发现了蜷缩在笼子里的一个小小身躯。

那是魏子瑄,那是她女儿。

黄茹婷一眼便认出孩子是自己的,瞬间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活生生剜了出来,她一边哭喊一边想打开牢门,却是直到哭声吸引了眾人围观,甚至惊扰到蔡锦堂之后才将孩子救出来。

魏子瑄一直是一个很健康的孩子。

黄家孙辈就这么一个孩子,全家上下都把她当公主来养。魏子瑄长相随妈妈,有一双灵动美丽的大眼睛,个性又是温顺乖巧,见人总是笑,到哪儿都讨人喜欢。

但是那样可爱的孩子竟然都瘦脱相了,圆润的双颊相枯萎的植物一般凹陷,龟裂的双唇苍白得吓人,身躯也瘦到肋骨向外凸出,皮肤上满满都是触目的鞭痕,抱在怀里,竟轻得没有一点重量。

孩子是活活饿死的。

从蔡锦堂把人带走开始也已经过了半个月了,她辛辛苦苦养了七年的孩子,竟然只在这短短半个月内便被人凌虐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