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氏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女人家生产就是过一道鬼门关,她张嘴接了这桩事,此时肠子都要悔青了,若不然这会儿正在西院等着看笑话,哪会站在这儿吹冷风。
稳婆见甘氏怔住了,叠着手赔了笑道:“实是姨娘她怀像不好,孩子太大,姨娘又早产,总得保下一个来。”
甘氏最好是两个都平安,才刚发的咒愿恨不得全没说过,人往后一退,靠在金雀身上,嫁进宋家这许多年了,她还自来不曾拿过这样的主意。
稳婆等着,一院子丫头婆子看着,甘氏这时候气弱,回来老太太还得寻她的不是,由头都是现成的,是她自个儿要接这桩事的,怨不得别人。
“大人孩子都得保!”一个都死不得,可不是大人孩子都得保,甘氏说了这一句,稳婆满面难色,甘氏知道里头一共三个稳婆:“叫人往帐上支二十两过来,要是办的好,自然有钱拿,要是里头出了差子,我也没法子。”
金陵城里入闺阁秀户的,除了媒婆就是稳婆,听着甘氏说话不像,接生好了赏钱自然多,若是有什么,给的钱更多,总归是凶险的事,她们说得更难些,得的赏钱才多。
换作是正头娘子夫人太太要生产,那是再不敢的,可这里头是个姨娘,那便能使这些花招伎俩了,这几位虽不是一地请来的,可装着难办要钱却是“行规”,谁也不说破,叫个老道的出来。
甘氏没顶过事,她生产那会儿,是叶氏跟老太太一并看着的,叶氏这头几个妾也轮不着她插手,这上头竟一点不知,反拿银子吊着这三个稳婆。
原来也不似她们说得这么凶险,里头钱姨娘还有神智,只是累得很了,不一会儿就迷糊起来,阵痛才过去,人就睡实了,等下一波来了,人就又痛醒了。
金雀扯一扯甘氏的袖子:“太太,这么看着是下不来了,人却还有气儿的,不如咱们就拖着,拖到人回来,总不是咱们的事儿了。”
甘氏立时露出喜意,可不是,都晌午了,再有会子人就家来了,到时候还甩手给叶氏,孩子是死是活,都是叶氏的事,她心里这么想,眼儿一扫,看到稳婆身上,这会儿倒舍得下本钱了,撸了个金镯子,压低了声儿:“人能活多久就活多久。”
不急着生孩子,管这东西在肚里闷多久,只要人是活的,叶氏老太太来看的时候有一口气,她就算是交了差,死不死与她也不相干了。
“都别干站着了,二太太要用饭,叫人抬大围屏搬桌子来。”金雀出了这么个主意,甘氏拍拍她的手,金雀越发办事贴心,看看钱豆蔻,再想想自个儿,甚时候,她也能有个孩子就好了。
心里虽这么想,却也知道难,甘氏一直给她喝着避子汤药,贴身的嬷嬷送了来,看着她喝下去,一顿都不少,想要有孩子,也不知道要等到哪个年月去。
稳婆不过是想要钱,可真的拿着钱了,心又虚起来,若说没法子,她们也还是有法子的,只不过往后这位姨娘怕也不能再生了,头脚一摸着,在肚子上头一起按,把孩子的头先按出来。
几个人也不是没听见,那两个还暗暗啐了一口,妆相要钱是一回事,真个让孩子死在肚里,那又是另一回事儿,似宋家这样的人家,真个送了官,少不得一顿皮肉苦,心里骂着甘氏不上台盘,下手却快,三个对看一眼,知道讨赏是不成了,只等钱姨娘醒过来用力。
木香眼见得稳婆出去进来,那三个互打眼色,她自然瞧在眼里,二太太拉了稳婆的手,不知说些甚,木香抖了手赶紧摸了钥匙,开了钱姨娘的小柜,从里头摸出一把金锞子来。
木香熬了两夜,眼眶泛红,脸色发白,虽是叶氏派了她来侍候钱姨娘的,可钱姨娘自来安静和顺,既不找事儿,也从来不曾高声,打骂更是从没有过的,对丫头们很是和气,一面想一面淌了泪:“妈妈再使使力气,好歹保住姨娘的命。”
甘氏吩咐了厨房上菜,郑婆子沙锅里炖了老母鸡蛋,炆火煨了两天,皮肉分离,筷子一夹肉就散了,钱姨娘那一胎也不知道甚时候才下来,她既是厨房的便得等着,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吃。
正拿筷子挟肉,听见吩咐还得起油锅,还是个没甚油水的差事,只得开了锅引了火来,慢慢整治起菜来。
甘氏要汤的要干的,还要吃活鱼,这花功夫的菜,晌午吩咐了,一个人整治出来送上去,天又开始阴了。
等孩子出来了,甘氏那道翡翠芙蓉羹才刚上桌,一口没咽下去就烫了舌头,赶紧掏出帕子吐了,吸了气道:“怎么这样快!”
金雀手一抖,泼出去半碗茶,两个起来往屋里望,木香出来报喜讯:“姨娘生了个小少爷。”这话一出口,甘氏恨得咬牙,原来不过一个宋荫堂,如今又多一个讨债的,只恐听得不分明,还又问一声:“是个什么。”
“小少爷。”木香脆生生一句,一院子的仆妇都跟着长呼一口气,喜气盈盈的又要挂灯又要结彩。
这是原先叶氏就预备好了的,甘氏还木着一张脸,只不肯信真生了个儿子,拉着金雀的手:“生了个什么?”
她与叶氏一个一个儿子,她还多一个女儿,东院里这两庶女自来是不得宠的,可再生一个男孩却不一样,甘氏一口气都没吊上来,金雀一把扶住了她:“太太累着了,赶紧把她抬回去。”
宋望海当着的她的面,总有许多甜话要说,将来的地契房子田地银子铺子全都是宋敬堂跟宋之湄的,她也知道,宋望海不说宋荫堂,是叶氏有一大份的家资,可再添一个儿子,生母是个貌美的,孩子生下来又软团团,怎么不讨人喜欢,她叫人扶坐下来,还在问:“可是四角俱全的?”
木香满面喜色:“全,稳婆都看过了,是个四角俱全的小少爷。”说着就自家作主开了柜子赏钱,又叫人往房门上挂小弓箭。
钱姨娘昏睡过去,稳婆却还没走,她这一胎生得艰难,最后是稳婆伸手进去,把孩子掏出来的,如今生下淋淋漓漓没个干净,还不知道是活是死呢。
甘氏这一样没想着,人就叫抬回了西院,金雀一路都在打圆场,说太太辛苦,太太累着了,太太着了风,连抬人的婆子都知道关窍,可不是那头生了个儿子,甘氏心里过不去么。
往外头送东西那得叶氏回来了吩咐,各房院子里头送喜蛋喜果却是钱姨娘自个儿办的,松节伤了,葡萄得了木香的吩咐,提了红蛋喜糖往各院里送。
姚汪两位姨娘听见说生出来了,生了个小少爷,脸上带着笑,赏了一大把铜子给她,若是平日里,葡萄还得挑三挑四,经得这么两天一夜的,得好好的领赏都是庆幸的,谢过赏钱,又往幽篁里来。
她送了喜蛋就往石桂屋里来,见着她倒跟见了亲人似的,又要哭鼻子,石桂躺着看书,坐起来拍着她道:“这是怎么了,姨娘没生的时候你要哭,姨娘生了你还要哭。”
葡萄挨着她:“你可不知道多凶险,要真出了什么事儿……”
“真出了事儿,可不还有高个儿的顶着,二太太就是那高个子,你怕什么,松节挨了打就更不怕了。”石桂摸了把糖给她,葡萄往嘴里塞了一块,含着糖块才觉得好受些,连着两天都没吃过东西,才还不觉着饿,吃了糖块反而饿起来,肚皮咕噜一声响。
石桂抿嘴笑起来:“你等着,咱们中午吃的银丝面,叫九月替你盛一碗去。”葡萄拎来的小篮子里头染红了的花生果子还加了一大把铜钱,屋里别个都不要,只九月细细挑了去,知道她娘苛扣她,也都由了她去。
九月听见说话,赶紧盛了来,鱼汤起的鲜,下了一把面,虽不是平日里吃的大荤,可葡萄两天没吃一顿软的,一口汤喝进去,肚肠都暖热起来,几口就把面就扒拉干净了。
她吃饱了,才想起来,指了石桂:“你甚时候还识起字来了?”
石桂搁下书,看九月还在廊下挑铜子儿,就怕里头光暗有挑漏了的,轻声道:“姑娘喜欢识字的,识了字儿还能算帐记帐,等表姑娘走了,我也不用看空院子了。”
一个识字的丫头,到哪儿都是稀罕的,叶氏哪会白放着她不用,葡萄恍然大悟:“你倒有成算,我便想不着。”
石桂阖了书页:“你怕什么,等着吧,太太回来,旁个得赏,你就要提二等了。”
葡萄听见提等,反而不说话了,手里拿着个喝空了的汤碗,脑袋木木的,她还在想钱姨娘看大少爷那个眼神,比刚才那块糖块还要甜,浸了蜜似的,甜得发苦。
石桂碰碰她,她回过神来,立时笑了:“要是你的嘴巴子真灵,我给你煎糖糕吃。”说着摸了肚皮:“还有没有了,我还饿呢。”
老太太一回来便听说钱姨娘生了个儿子,她脸上也并没有什么喜色:“总归是个姨娘,也就不必四处走动知会亲旧了。”
叶氏点了头:“听娘的吩咐。”不周知亲旧,那便是洗三也从简办,叫人请了洗三姥姥,又吩咐预备用具,宋老太太又想着了:“虽是个男孩儿,也给他用他姐姐们的盆儿。”
宋荫堂洗三的时候,专打了个金盆儿给他,叶氏听了点头,一样样吩咐了,就见银凤过来:“我们太太累着了,才刚道都走不动,是叫人抬回去的,老太太家来便不来请安了。”
宋老太太自然没有好声气,可甘氏到底是把这差事办好了的,点头许了,交待叶氏去料理杂事,自个儿还回百善堂去。
银凤臊了脸儿,跟在身后拉住了春燕道:“我们太太说,她赏了稳婆一个赤金五两重的金镯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