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被卖的时候听了那人说上一句,说这样细皮嫩肉的孩子,就该卖到好地方去,□□了琴棋诗书,再学着唱两支小曲儿,说不准就得了贵人的喜欢,往后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一辈子不愁。
秋娘听了差点昏死过去,恨不得生生咬下他一块肉来,好容易得了救,报官再去寻人时,哪里还有船的影子,她初时几日浑浑噩噩,水米不尽,就是怕儿子落到那脏地界去,若是再遇上那人,恨不得生吃了他,嚼他的肉才能解恨。
秋娘一面说一面念佛,双手合阖,在菩萨跟前发的宏愿终有报偿的一日,折她三十年的寿数,只要找到了孩子,哪怕立时死了也是甘愿的。
石桂听着细细抽泣,明月不住看她,母女两个坐在灶锅后头,摊子都支了,做的东西总得卖完,绿萼又要忙锅灶,又要忙着招待客人,明月把招待客人的活儿接过手去,来来回回的跑,毛巾搭在肩上,倒真像是个跑堂的。
秋娘紧紧攥着石桂的手,半刻也不肯松开去,又是抚她的脸,又是摸她的头发,还怕自己手粗,把她的脸蛋刮伤了,又是笑又是哭,心里不知念几身佛,石桂陪着掉眼泪,好半晌才问:“娘怎么会跟绿萼在一块?”
秋娘绿萼是怎么碰上的,信上写得分明,却与绿萼也跟秋娘在一块,要不然石桂早就问两个女客,也不会被暖铺的掌柜这样诘问了。
秋娘拉拉她:“我原来只识得陈娘子,她领你走的,一刻也不忘了她的模样,过了这些年,我还是一眼认出她来,倒是她,知道我是你娘,自个儿说识得你,原来跟你同一个屋的,你送了她一条链子,这许多年她还记在心上呢。”
石桂甚个时候送了绿萼一条链子,自己都不记得了,秋娘摸摸她的头:“我的孩子都是好孩子,到哪儿都错不了。”
绿萼心里记着那点情份,还记着石桂教她怎么为和处事,走的时候还给了她钱,若是没那点钱,她刚回陈家的时候根本就不过下去,也没法子讨着陈娘子的欢心了。
秋娘看看绿萼忙碌的身影,叹一口气:“谁知道她会是姚教谕的女儿呢,可怜见的,恁般狠毒的人,拿了家资了还不善待他女儿。”
秋娘自家遭遇都叫人鼻酸,听了绿萼的身世也陪着一道掉泪,可怜她小小年纪讨生活,跟自己的女儿一样大,一样的吃苦头。
秋娘茶饭不食的那段日子,便是绿萼照顾她,若不然也活不到如今,两个住一个屋里,秋娘渐渐好起来,也得做些营生还陈娘子的钱,十五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秋娘往哪儿能攒出这笔钱来。
陈娘子这钱也是先领了富户的,挑着人合适的再得些赏钱,本金都折在里头了,下笔营生也不必开销了,虽则后来又得了赏钱把帐抹平了去,可秋娘住在陈家吃在陈家,总不能一文都不掏,还是跟绿萼两个谋划了,绿萼出的本金,两个人支了个早点摊子,卖的就是鸡鱼双鲜馄饨。
秋娘想来金陵也得筹措路费,两个辛苦了大半年,不论风霜雪雨都支了摊子,慢慢也攒下些钱来,绿萼的婚期越来越近,就越来越焦躁,秋娘问了她,她这才道不想嫁给陈大郎。
陈大郎原来就是个安生的人,绿萼小的时候就常见他跟那些买进卖出的丫头不清不楚,陈娘子还料理过两个,卖的地方自然都不好,她心里害怕,就怕陈娘子把她也给卖了。
她是个没人收的人,连家乡都不记得在哪儿了,被后母卖出来,又被宋家送出来,能依靠的只有陈娘子一个,拿她当婆母似的侍候着,可从小就干活,又做针线又打络子,她还记得石桂是怎么攒钱的,一文一文的抠着,竟让她攒出一笔钱来。
绿萼这一番跟着秋娘上金陵,就是跟逃出来的,陈娘子拿她当了童养媳,可陈大郎的人品确实不堪,回来就吃酒,吃醉躺倒便睡,绿萼一直睡在陈娘子身边,家里又没断过人,他这才不来敲绿萼的门。
等到秋娘绿萼一间屋,家里的营生又断了两月的时候,陈大郎一吃醉了就拿拳头砸门,绿萼缩在屋子里头直发抖,秋娘抱了她,两个人缩在床上,拿桌子凳子顶着门,陈娘子先还骂上两句,越到后来越是不开口了,他敲不开,累了自会去睡的。
陈娘子还想替他们办婚事,讨了绿萼当正头娘子,还劝了她道:“成了家他就收心了,原来那些个混帐事儿,再不会犯了。”
绿萼垂了头不言语,心里却是害怕的,原来无人同她作伴,没人壮胆她不敢,等有了秋娘,两个一道做起生意来,手上有钱,肚里就有了胆,这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头,码头上的就少有不打老婆的,陈大郎又好酒又好赌,同人打架吃了官司就是因着赌钱,绿萼想到要嫁给陈大郎就浑身发抖。
秋娘还了陈娘子的食宿银子,攒了大半年的钱,打算到金陵城来找女儿,收拾了东西预备要走,陈娘子还请她再留一留,吃了绿萼的喜酒再走,嫁衣都置办好了,陈大郎却又跟买回来还没脱手的丫头纠缠在一块,关了门胡天胡地。
秋娘看着绿萼木呆呆的坐在床边,问她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绿萼细算起来并不欠着陈娘子什么,一没欠下身价钱子,二来这许多年家里大事小事都办着料理,烧灶扫院买菜担水,样样都是绿萼来,就是谢她收容之情,七八年过去也该还完了。
绿萼从来没有过这念头,瞪大眼儿看着秋娘,秋娘摸摸她的头发,还是小姑娘的年纪,十五岁都不到,就要嫁给陈大郎,不干正事,家里都指望着老娘的营生,绿萼要是嫁给他,这辈子都完了。
绿萼原来是没想过,秋娘这句话一出口,这念头就在她心里生根发芽,可却舍不得陈娘子,心里却又明白,若是她不肯嫁给陈大郎,陈娘子也是容不下她的。
还拿了话去问陈娘子,拉了她的衣袖说怕陈大郎,要给她作个女儿,陈娘子笑一声:“成了夫妻也就不怕了。”
绿萼知道无望,呆坐了一夜,打定了主意要跟秋娘一起走,两个一支摊子就是一天,从大清早劳作到傍晚才回来,收拾了衣裳,把攒的钱都藏在小车里,顶上架着锅子,水桶里着衣裳,推着车出门去,一路推到码头,上了早上离港的船,等到陈娘子把儿子推醒来找,船都已经离开港口快一天了。
两个女子上路不易,绿萼便做了个寡妇打扮,认下秋娘当娘,跟着她去金陵城找妹妹去的,她那会儿才十四岁,看着就小,路上还有人打她们的主意,一路上几番差点碰上险事,两个女人身无寸铁,想尽了主意,这一程路走了一年多,才刚刚到金陵。
绿萼还怕陈娘子出来找她,两个人掩掩藏藏,走走停停,到了金陵城,盘缠都用尽了,十五文一天的暖铺都住不起。
身上最后这点钱,都拿来做生意,没成想金陵城的生意竟比别地儿都好做,绿萼托了人写信,送信到宋家去,怕陈娘子告官,连本名都不敢用,秋娘给她起了名儿,也姓石,叫梅花。
石桂再没想到绿萼会有这么一番遭遇,院里的丫头都当她是交了好运,找到了家里的亲戚,石桂是见过陈大郎的,那会儿他就跟银柳不清不楚,隔了许多年,竟还没改了这性子。
她握一握秋娘的手:“既出来了,就好了,往后我们一家子,再不分开了。”秋娘搂了她,儿子找着了,丈夫却不知道在哪儿,心里想一回俞婆子,恨得咬牙,摸了石桂的头发:“菩萨可怜我,才让我有这么一天,往后就在一处,不分开了。”
☆、第269章安定
明月看着她们母女团聚,心里是替石桂高兴的,可笑完了却少有的想起了自己的娘,撇下他嫁了人,这许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她活得好不好。
明月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想过娘,才刚到通仙观的时候确实是想的,夜里还抱着被子哭过,可哭完了还得想着怎么能多吃些多喝些,怎么讨师傅师兄的喜欢。
渐渐的也就不再想起她了,她留下的东西不多,多是衣裳吃食,一枚钢板系了红绳子挂在他脖子里,这一枚钢板也早就不知去哪儿了,饿的时候换了吃的。
多少年都是一个人,此时看见石桂依偎在秋娘的怀里,想到那个已经很陌生的女人,心里知道不能怪她,带着他,她自家也活不了,好歹是给他寻了一个去处,喝吃不饱要挨打,总比流落街头要好得多。
他眼儿不住往石桂身上打量,她找着了娘,是不是以后就能留在金陵了,她这样的人,是不会丢下这个寡妇姐姐的,这许多女人怎么走,要是留下来,他不如想想法子当个小旗,先管十个人,再慢慢往上升。
主意是有的,可他太年轻了,军营里头这许多老资格,有的当兵都十来年了,还没混上去,明月自付比别人强,差就差在年纪小,十六岁就当小旗,别个也不会服他的管。
可这太平天下,往哪儿挣功劳去,军里也有一年一比,却叫他们错过了,还得等明年,他搓搓手,心里着急,石桂那会儿是没找着娘,万般事情由她自己作主,如今找着娘了,她的事还不得是她娘作主,就是她娘不能全说了算的,也是最要紧的人物。
他手脚越发殷勤,又能拉得下脸去招呼客人,馄饨担子上头还有一锅元宝蛋,两文钱一只,手上有余钱的都肯吃上一个,明月没一会儿把半锅元宝蛋全卖了。
秋娘还没回神,生意已经快做完了,她这才看见明月忙前忙后的,嘴里叫一声罪过,赶紧立起来:“怎么能让恩公奔忙。”
明月咧了嘴嘿嘿笑,不住拿眼去看石桂,秋娘又不是傻子,绿萼都瞧出来了,她自然也瞧得出来,人一怔,去看女儿时,石桂却大大方方的,替秋娘整整衣裳,眼看着卖得差不多了问道:“娘吃了没有?”
秋娘“哎呀”一声,招呼了明月:“恩公赶紧坐,光叫你忙着,连碗馄饨都没吃上,数了五十只出来,下了一锅,明月是吃饱了来的,这会儿哪里还吃得下,可是秋娘给的,他不敢不吃。
捧了碗儿一个接着一个往嘴里塞,石桂看着发笑,明月才刚吃了馄饨又吃了肉饼,还吃了一碟子
肉,这会儿哪里还塞得下,偏要做出个极爱吃的样子,秋娘看他这样,脸上这才笑开来,她就怕受人的恩德无法还报,能还上一点都是好的。
石桂却知道明月是吃不了的,拉了秋娘绿萼一道坐下:“你们一直忙着,怕也没吃,赶紧用些,好出城去接喜子。”明月暗暗松一口气,感激的看了石桂一眼,石桂嘴角含笑,睨他一眼,明月被她这一眼看的乐开了花,连着又扒了两个馄饨。
秋娘跟绿萼两个一有了钱就离开了冷铺,典了一间屋住,倒是个两层楼的,上头一间一间的小屋子,按月结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