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华渡

拾贰.初见(2 / 2)

「那你怎么突然变成人啦?」

「此乃化型,与人族不同。」华的语句间满是对人族的鄙视,「我受创疗伤,保持原身乃是逼不得已——否则怎能屈就与你等人族共处一地十数载?」

「我哪里惹你烦啦?」河一边咀嚼着鱼肉边问,「是因为我小时候天天爬在你身上吗?」

「你!」华瞪大眼睛怒视,她化作原身时虽有灵识能对外界有所感知,一但神定入禪,心智与肉身分离,那就算是身陷山火也不一定能及时察觉。因此她竟不知眼前的人族曾在自己身上戏耍,这显然是奇耻大辱!

她想了想,却把嘴边骂人的话嚥回去,以免显得她连有人在自己身上都不知道,「我只是不想与你一番计较,莫要得寸进尺!」

「你也别以为我有多想待在你这破房子,只不过是此地正处于天地灵气之聚,正好适合我快速精进修为!我居于此地修练再好不过!」

华说了许多河听不懂的名词,但大致的意思她还是能了解的。

「喔,反正你还会继续待在这嘛?」河笑道,「明天我煮别的菜给你嚐啊!」

华不置可否,许久后话题一转,「另个人族呢?」

她还是原身时许久以前曾感觉到还有另个人族的气息,化型后的这几日却只见河一人。她本不关心,此时突然想起,便随口一问。

「喔!我爹啊?」河眼尾弯弯地笑,「他去打猎啦,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等他回来就有肉吃啦!」

华没有接话,这个晚上两人便无交谈。

河过河的日子、华修华的仙道,除了入夜后河总是努力争取床位以外,一人一妖的生活并不衝突,虽然共处一室,却像日月运行般相远而相谐。

华承认这个人族小毛头挺会变花样,食材带回来,或煮或烤、或闷或晒,佐以调料做成不同吃食,总是吃得将脸颊鼓起的样子,看来日子过得还挺滋润。

河也不总是能顺利找到食物,运气不好时只有几片菜叶能果腹。若是下起长雨或暴雨更惨,屋里地板必得是湿的,还得提心吊胆墙壁会不会被冲垮——不过这都跟华毫无关係,她只管修她的道,河觉得她就算是死了华也不会在意。

那也没关係,反正她活着时能有华陪,在这深山老林中不算寂寞。

有次她真的饿得受不了了,可怜巴巴地问华能不能变个桃子给她充飢。

「桃子……成何体统!」华的反应比她想得要大,甚至气得耳根子都红了,「我乃桃树原身,你竟敢向我、向我讨桃子!」

河不懂,山间桃树都会结果,这果子总要落到地上,也不曾见那些树有多疼,那就算问华讨个桃实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也不过四日未曾进食,岂有必要如此不讲理?」

她躺卧在榻上,抱着肚子,一点力气也没有,「我都快饿死啦……..」

华挑起一边的眉,没想到才几日不食就有性命攸关的危险,人族的身体就是麻烦。

河其实也不冀望华会帮她,毕竟这么一直以来华对她的冷漠就摆在那。幸好她知道自己离饿死其实还有段距离,只要在这几天多少吃到一点点食物就还能撑下去。

撑下去,生活不易,但她一个人都撑过来了。这次一定也可以……

她闭上眼试图睡着以减少活动,脑里思考着下雨后可以寻到一些蕈类碰碰运气,耳朵却一直听到华弄出动静,再睁眼时一堆山李摆在眼前。

「桃子不行,但收成其他果实,于我而言不过是翻掌之间的事。」华的语气隐约透着骄傲,随后又怀疑道,「这是人族能吃的吧?」

河是哭着吃完那些李子的,比外头雨滴更为氾滥的泪珠让总是冷漠以待的妖族坐立不安。

莫名其妙,挨饿的时候都只是默默地忍受,现在如她所愿反倒哭了起来。华心中纳闷,搞得好像是自己欺负了人族一样。

山中无岁月,寒暑轮替,也不知几年过去。

河给华砌了一个隔间,有她修禪专用的床榻,不过严冬时河会拋弃自己的床,挤进华的地盘里靠在人家身上取暖。若是华正好入禪了,她就能毫无顾忌地蹭到一夜好眠。

华还是原身时一入禪便能好几个月与外界断联。化型后五感具、心智敏,再加上有个人族在旁边兜兜转转,愈来愈难专心,至多只能维持数日半个月。

一次自禪中回神,正好是夜晚,屋内却无另一人族的身影。

华难得地在这山上走走,山谷里有条小河,大抵是河取水捕鱼的地方,林间鸟兽潜行,四处皆是生命的气息,却无人族身影。华这才意识到,身为群居的人族,河在这无人之地生活未免过于孤独。她甚至化做一阵风,拂过周遭几座山,却也没找着河。

河有几天没回来,华就几天无法入禪。

人族的寿命不过数十载,往往还未寿终正寝,突遭横祸、身染病疾,眨眼间便会逝去。

她道自己啟蒙灵识,有了心绪才会被外界影响。再怎么说这人族毛头从拇指点大长到如今能独当一面,她还没恢復化型时就在一旁感觉着的,就算只是须臾的过客,多少有一丝掛记实属正常。

此时的河正身陷于几座山峰外的悬崖下,她披着寒露与落叶,在冻人的夜里发抖着保持体温。马有失蹄,像她这样在山里长大的人也会失足,从村里换回来的布与调料不知散落到哪去了,当务之急还是先保住小命再说。

寒意与伤口刺痛肌理,月色惨淡,她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耳中却被各式声音填满,虫鸣声、爬行声悉悉簌簌,重复刺激她的恐惧。

没有人会经过、没有人能帮她——孤独与威胁感暴洪般袭来。她的性命就纂在老天手里,此时爬过一条毒蛇、下一场冷雨,随便都能教她一命呜呼。

好不容易撑到天明,河便挪动僵硬疼痛的身体蒐寻出路。这是一个狭小的谷地,四面峭壁毫无缝隙,简直像为了补猎挖的陷阱。

她在这裂谷中找了半天,却只找到一具前人留下的白骨。

死后也不过是那样而已吧?她极力遏止心中恐惧,不再去看那具骨骸。

她饮露水、嚼树根,在日升月落间残喘。

老天下了一场暴雨,几乎要夺走她全部的体温,却也让一处较低的崖壁崩落。河听闻巨响前去,看着松动的泥石陡坡,知道若不捨命一搏,等待她的只有一种结果。

她的手指与脚趾满是锐石割出来的伤,困了这么多天她竟没有感觉到饿或冷,满腹如火烧的求生欲推动她往上爬。

待河两天后一身狼狈地回到家时,华已因为心绪难稳而暴躁不定。河人还在屋外,不过是放下竹篓时发出一点声响,华便出现在门口,面色冷酷。

「你回来做什?扰我清静。」

河张口欲答,想到这几日在死线边缘挣扎的处境后却又说不出话,神情由疲倦转为惨然。她抿着唇对华一笑,挤进屋内窝到榻上将身体蜷曲着。

她何必要回来呢?华又不是她的爹爹,不会为她担心、为她流泪。

身体里那种火烧的力量渐渐熄灭了,她躺着,像死了般沉沉睡去。

她知道守在这个家里只是徒劳,她知道过了近十个冬天,去猎猪的爹爹没有可能再回来了。生与死只有一线之隔,人与妖无法互相理解。

千山万水,无从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