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他女儿受洗时,你还送礼物过去,」拉姆齐说:「你送了什么?」
「只是木製西洋棋而已,」亚克耸耸肩,「当时我想,他们父女俩应该可以一起下棋。」
「饶了我们吧,」我说:「跟一个西洋棋高手下棋已经够累了。兄弟,你是在增加我们未来的麻烦。」
「我记得易千帆家里有无线电嘛。」拉姆齐边说边伸出胳臂,拿起仪表板上无线电的话筒。
「喂,你做什么?」齐亚克问。
「当然是通知一下易千帆囉,」他回头露出促狭的笑,转动无线电的频率旋钮,「易千帆在吗?哦,你的死党和同学都在这里,要不要和他们讲话?等一下。」
他按下扩音键,喇叭传出易千帆深沉缓慢的嗓音:「是亚克和士图吗?」
「是我们。」我说。
「听声音,你们应该在来这里的路上。」喇叭中可以听到细微的锅铲声,还有小孩子的喃喃自语,「不好意思,今天好不容易放假,我想帮慕华带一下子琦。」
「你现在在做什么?」亚克问。
「和子琦下棋,」易千帆说:「谢谢你上次送的礼物。子琦很喜欢。」
「是你很喜欢才对吧?」一个细柔的女声传了过来。
「是啊,我也很喜欢,」易千帆的声音变小,似乎在和厨房中的叶慕华对话,「专心做菜,你不是说今天要做糖醋排骨吗?」
「是是是,大老爷,好好看着我们的女儿。」女声含着一丝笑意。
「从b6到b5。」一个小孩子的声音,是子琦。
「子琦,不对,那是d,不是b。」易千帆的声音低了下来。
「不会吧,你教三岁的小孩子学英文?」我说。
「棋谱上都是英文字母,我想反正早晚要学,不如现在先教。」易千帆笑了笑,「不过子琦现在b和d,o和q还是分不清楚。」
「天啊,等子琦进了小学,她的老师会恨死你的,」拉姆齐说:「现在小学老师一开始只准学生听和说,要到三年级才教读和写。」
「哦,是吗?」喇叭中传来门铃声,「对不起,你们等我一下,我去开门。」
叩地一声,接着是拖鞋懒散的擦地声,似乎易千帆放下话筒之后,趿着室内拖鞋去开门。
「喂,待会要不要找家店,买几瓶酒带到易千帆那里?」拉姆齐说。
「不太好吧,人家好不容易有时间可以-」
齐亚克话还没说完,喇叭中驀地传来一声爆响,像有人点了根爆竹,把他没说出口的话炸得粉碎。
巨响把后车厢隐隐的鼾声跟打嗝声一扫而空,车内顿时安静下来。
亚克连忙低头,把耳朵凑近喇叭。里面正传来脚步声,和刚才懒散的拖鞋声不同,是胶底工作鞋带点黏腻的嘰喳声。
「喂,你刚刚不是看到有小孩吗?小孩在那里?」一个粗嗄的嗓音说。
「对啊,在那里?」话声来自另一个细弱,听起来肺活量不足的男中音,「会不会到楼上去了?」
「不管了,你上去看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我收拾这里和厨房。」一声像閂上枪机的金属叩击,帮粗嗓门的话打了句点,
「哦。」男中音回应后顿了一下,「咦?怎么有个话筒放在这里?」
「话-白痴!你怎么还拿着话筒?你不知道-」切断无线电的喀嚓声打断了粗嗓门的咒骂,只留下静电嘶声。
抬头瞟了后照镜一眼,身后原本东倒西歪的同学,都坐起身子往前靠。
「出了什么事?」一个声音问。
「易千帆家里出事了,」拉姆齐问,「现在怎么办?」
我踩在油门上的脚增加了力道,厢型车加速后,在皇后区不太平整的柏油路上弹跳。
「谁带枪?」齐亚克转过头问,拉姆齐跟几个同学点了点头。「士图,离易千帆家还有多远?」
「以现在的速度,大概十分鐘吧。」
「大家留意外面,看到从易千帆家方向开过来的车,就把车牌号码记下来。」
齐亚克拿起无线电话筒,转到警用频率。
「各单位注意,各单位注意,法拉盛发生10-30事件,法拉盛发生10-30事件,地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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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我们来过易千帆家里几次,法拉盛、甚至是纽约市一带少见的独栋住宅社区,髹成白色的两层楼尖顶木屋,散落在绿茵茵的草地跟零星的参天树木之间。
我还记得那时我们拿着女主人准备的冷饮坐在门廊下,看着小女孩盪秋千、追蝴蝶,顺便挖苦主人没拿到警徽,就开始过退休生活;哪天污够钱应该买一栋之类的。
当时我们并没有想到,会在某个下着大雨的晚上,看到院子外面的马路塞满警车跟救护车。身穿蓝色制服的员警、白色连身工作服的鑑识人员、鲜红色背心的救护员把他们的皮鞋或长靴踩在积着水洼的草地上,在屋子跟马路之间不停穿梭。
我把车停好跳下车,穿过前院草皮奔向前门。
三四个警员站在门口,两个身穿鲜红救护员服装的人正蹲在地上俯卧的人体旁,人体穿着白衬衫跟西装裤,衬衫后腰的白色布料上迸出一蓬鲜红色的血,像某种绽放的邪恶花朵。
「他还好吧?」我蹲在救护员身旁,人体的脸侧向我这边,是易千帆,脸颊上有片紫红色的瘀青。
救护员抬头打量我。「你们是-」
「我们是同学。」肩膀后传来齐亚克的声音。
救护员摇头,在易千帆臂上摸索到血管,扎下输液针头。「有人用霰弹枪的枪托击倒他,朝后腰开了一枪。」
「我们抵达时他已经休克了。现在失血已经改善,但意识还没恢復,」另一个救护员拨弄吊在一旁的血袋,另一隻手拿着无线电。「更麻烦的是,别说法拉盛了,整个皇后区都找不到有能力收下他的医院。」
「我可以带你们走布朗克斯到哥伦比亚大学医院,」我说:「我上个月才在那里受训,授课的那名神经外科住院医师,现在应该正在值班。」
「你知道脊椎受损的伤患路上有什么震动,可是说恶化就恶化的。」
「总比等在这里好吧?而且我在其他小孩刚学会骑单车时,就开车载病懨懨的爱斯基摩老头子到诺姆看病了。」
两个救护员对望一眼,「好吧,麻烦你了。」
我把厢型车钥匙丢给身后的齐亚克,「车子交给你,我们在医院碰头。」
齐亚克点头,继续问门口的警员:「不好意思,我们里面有两个朋友情况怎么样?」
「现在里面有救护员在抢救,待会会送他们出来-」
救护员抬来一副金属担架拆开,塞进易千帆身下,合力将他抬了起来。
我快步跟着他们到救护车,确定担架推进车厢锁牢,鑽进驾驶座发动引擎。
其中一个救护员鑽进助手座,「我们这一部上个月才出厂,你确定-」
「确定什么?」我踩下油门,车身像头蛇般快速而平稳地滑出车道。
我拿起仪表板上的无线电话筒,「安佐,安佐,我是士图,听到吗?」
一阵静电的沙沙声后,无线电响起一个粗嘎的嗓音,「这里是安佐。」
「我同学脊椎被枪击,严重失血,急诊室可以收吗?」
「你同学?」
「是。」
话筒对面的声音停了一下,「带他过来,多久我都等。」
「我十分鐘到,现在救护员会告诉你状况。」
把话筒丢给助手席后,顺手拉开通往后车厢的推窗,「他情况怎么样?」
「生命跡象很稳定,应该可以撑到医院。」
「千帆!千帆!听到我说话吗!」我拉高嗓门,「现在开车的是我,你他妈的不准给我死在车上!听到了没有?你听到了回答我一声,听到了没有?」
跟易千帆隔着一扇窗的我除了握紧方向盘、拚命踩油门,只能不停地高声咒骂、大喊他的名字、使劲捶打车窗,祈祷他的魂魄可以跟紧一点,不要在救护车到达医院前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