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滕怡静转过身去,从背后的包里掏出一大叠纸质文件出来,一一摊开摆到唐秋水面前,似在举证:“唐律师,实不相瞒,在此之前我已经向x法院提起过一次诉讼了,没成功,法院那边说我证据不足。”
桌上的这一堆材料,唐秋水很快看了下,都是滕怡静为起诉施工队而准备的。一份起诉状,剩下的全是杂七杂八的证据,主要分为以下三组:
一是百度地图的截图。从地图上可以很直观地看出,施工工地距离新北花苑仅一墙之隔,中间没有任何防噪设施。
二是向12319和12345投诉夜间施工的记录。细数下来,短短一个月,投诉竟高达三十余次。
三是就诊记录以及诊疗、中西药的费用发票。因为长期失眠,月经不调,脸上一直冒痘,滕怡静不得不去看了神经内科和皮肤科。
普通调理助眠的药已经不管用了,神经内科的医生直接给她开了安眠药。随着就诊次数增加,药剂不断加量。皮肤科的医生则让她早晚涂药膏,要求不能化妆,不能戴口罩。所以唐秋水今天才看到了一个素面朝天的滕怡静。
滕怡静拿着以上这些去法院起诉施工队,要求其停止侵害、赔偿损失,未能得到支持。
“法院说这个施工项目有规划许可,手续齐全,合法合规。”滕怡静荒唐地冷笑一声,“拿个许可证当挡箭牌就可以随便欺负人了?之前拿它没办法,现在好了,这许可证也是骗来的,这回我看它还有什么话说……”
唐秋水枯坐着,有些灵魂出窍。
她不知道,原来在和冠圆街道办交涉之前,滕怡静还付出了这么多,承受了这么多。而她呢,在打了几个投诉电话,去市长信箱写了个留言,没得到有用的回复之后,就放弃了挣扎,一直在消极地忍耐着。
纸上谈兵,她惯会如此。以前在法学院这样就算了,现在毕业快一年了还是没长进。手里拿了本实习律师证,实际什么也做不了,只会在群里夸夸其谈,说些有的没的。
一阵自惭形秽的颓败感涌上了心头,又很迅速,很强烈地,延伸至四肢百骸。
还是滕怡静的哭诉把她拉了回来,抬眼看见女人作抹泪状:“唐律师,你看看我现在这张脸,简直快毁容了呀。”
“不至于的滕小姐,”唐秋水忙不迭给她递纸巾,耐着性子劝慰道,“我看着还好,没那么严重的……”
这话似乎奏了效,滕怡静慢慢停了动静,抬头朝唐秋水脸上打量过去。
好一会,唐秋水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怎……怎么了?”
滕怡静看着女生这张光洁紧致的脸,满满的胶原蛋白,羡慕不已地感叹:“唐律师到底年轻啊,这黑眼圈是重了点,皮肤倒是一点没受影响。”
这么些天下来,不知道被多少人说了多少次黑眼圈了,但被夸皮肤好还是第一次。而且滕怡静的这个说法,有种欲扬先抑的感觉。
唐秋水用手背贴了贴右颊,有点开心,又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有吗?”
其实滕怡静也就是顺口一说,很快就把视线从唐秋水脸上移走了,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抽抽搭搭,絮絮叨叨。
唐秋水是她的树洞,又不止是树洞。
因为说到最后,她看过来问了一句:“唐律师,你会帮我吗?”
唐秋水已经记不清她当时是怎么想的了。就是看着手上喝了一半的橘皮拿铁,看着面前那些字字铿锵的纸张,再去看滕怡静的脸时,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会的。”
很难讲这话到底是对谁说的。
第19章 玻璃门
在后续的闲聊中,唐秋水得知,滕怡静是一家知名游戏公司的研发员,公司总部就在x区。
因为每天的工作都要用到编程,所以打字手速很快。再加上游戏这一行更新迭代迅速,需要不停地研发创新,所以她的工作效率也很高。
从咖啡馆分别没多久,滕怡静就把这个案子的起诉状写完给唐秋水发来了。
在打开之前,唐秋水犹豫了片晌。
那天在咖啡馆里答应滕怡静确实是一时冲动,但回来后她一直致力于为自己的这一允诺找正当的理由。
找到了不少。
比如利冲规则的限制对象是执业律师,可现阶段的她还不是;比如匡义和冠圆街道办目前只签了一份常法合同,而没有正式的聘请律师合同,街道会不会请他们打这个官司还不能确定;再比如,即便梁渠真的成为街道的代理人,那她的名字也不会出现在委托书上。
前面两点都有些牵强,真正说服她的是最后一点,那就是她在这个案子里不会留名。原告方也好,被告方也罢,给她安排的角色都只会在幕后,聚光灯照不到的地方。
她就像一个小漏洞,游离于全部部门法之外,在落网之前可以一直逍遥自在。
于是唐秋水打开了这份起诉状。
她第一次见这样的起诉状。通篇洋洋洒洒几千字,没有提到一个法字,却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滕怡静的字里行间,都在描绘夜间施工的野蛮,投诉无门的绝望,身心俱损的痛。并生动形象地把自己比作著名心理学实验中那只“习得性无助”的狗,明嘲暗讽执法机关的行政不作为。
唐秋水打开了修订模式,最后却一ᴊsɢ处都没改。
因为不知道怎么改。删削,舍不得;添补,狗尾续貂。唐秋水第一次觉得,专业的法律语言在通俗的大白话面前占了下风。
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份起诉状了,它更像是陈情令,出师表,读来令人亢奋,动容,乃至潸然。
唐秋水只让滕怡静把手里的证据材料整理好,上了法庭,证据比诉状更重要。滕怡静收到后表示会尽快准备。
行政诉讼的立案并不容易,唐秋水以为这个案子近期应该不会有什么进展了。
可还没过两天,梁渠就把她喊进办公室,要求她去做一项法律检索,检索内容与政府信息公开和国家秘密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