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十月在中午可能是暖暖的,但是到了傍晚依然会有丝丝寒气。海晓赶到越下的时候,整个店里黑洞洞的,毫无生气。他心中一惊,不会这么快吧?该死!出门的时候把枪放在柜子里了。
海晓把他那辆小吉普停在离酒吧十米远的地方,熄火以后稍微等了一下,观察了一下周围,几家餐馆依然有人进进出出的。
中午的事情结束以后,张震一定打点了周围。现在都恢復正常了,按理说他们如果再动手,周围的铺子也应该继续关门才对,但是如果没有出事,越下的这时候才应该是一天生意的正开始。
「妈的!妈的!」海晓咒駡着往后门摸过去,怎么一回来,所有的事情都这么操蛋。他身体紧贴着后墙,用手试探了一下,门没锁,海晓的心一下抽搐了,他最好的兄弟啊!海晓不敢迟疑,晚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活口。
心理一慌,脚步自然加快往里走,由于窗帘都拉着,里面黑漆漆看不清楚,当他进门后迈出第三步,眼睛适应了黑暗,面前出现人影的时候,海晓想起了教官的话。
「阿海,我们这一行不允许犯错,任何形势判断的错误、地理判断的错误、时机判断的错误都是致命的。没有重来的机会。」
「三不进」法条,第一条,前方没有视野禁止进入——当然这一切都已经晚了。
他试着寻找第一目标的时候,眼前「轰」的一个闪光,震撼弹!海晓心里明白,他立刻闭眼,争取减少眼球在黑暗中被闪烁灼伤的机会,左手下意识护住头部的时候,「啪」的一声,什么东西击中了他,湿乎乎的液体立刻顺着他的脸往下流,是血?这时候根本来不及反应自己什么地方受了伤,完了!他想,这时候任何一个方向的进攻他就会立刻交待在这儿。
「卡塔、卡塔……」
抠扳机了么?怎么光有撞针声没有枪响?刚才的震撼弹也奇怪,光是闪了眼睛完全没有轰鸣,这產品也太次了,学院扔出来那震撼弹会让你觉得脑仁都在颤动,海晓思索着。
——灯亮了,耳鸣没有出现,出现的是「海哥!海哥!海哥!」的欢呼声,另外一块蛋糕砸在他脸上的时候,海晓明白了一个道理,极度悲伤的心情和极度快乐的心情,其实只是间隔一线,而情形呢,也是间隔一线,区别只是器材的使用罢了。
那场面十分尷尬,海晓弓子步左手护头,右手在腰间挫着手刀,表情狰狞,当然第一下那闪光不用说是相机,这歷史的场面又成了以后阮树一帮人要掛在墙上的纪念品。
海晓想把脸上的蛋糕扔回去缓和一下气氛,两瓶香檳毫不客气地喷射而至,他索性张开嘴去喝,这时,什么圈套、饭局、笑话老子、狡猾局长,全部烟消云散,代替的是激动。这就是兄弟之间的感情,粗鲁到你无法接受,又感动到你无法呼吸。
海晓吸了一嘴香檳,张开眼隐约看见阮树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摸过来,立刻张嘴全吐在他脸上,阮树怪叫:「海叔抓狂了!海叔抓狂了!dj!dj!」
爆硬版的着名枪花11月雨,电贝司代替钢琴的音符在屋里炸了开去,海晓大吼:「摇滚不死!」顺手抓过一个大胸妹,把蛋糕、鼻涕全蹭在她衣服上,然后跳上一张桌子,大声地怪叫:「我回来啦!」
开始左右甩头…………
阮树在下麵起哄:「太棒了,太棒了,海叔抓狂了!」
折腾得差不多,阮树让大家散了,说自家兄弟叙叙旧。
海晓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出来要了一杯柠檬茶,坐在吧台内侧。现在开始放柔情版的茱迪。
他感觉整个人放松下来了,什么也不必想,这就是家。从小这些兄弟给他的家,一个任何时候来,多冷的天,迈进门心就会暖起来的家。外面多少伤口、眼泪,人只要坐进来,立刻就会痊癒的家。
音乐声停了,皮鞋出现在门外,大咧咧推门进来,她那群小弟扫眉耷眼地等在门外。阮树过来拿了瓶啤酒坐在海晓边上,他俩看着她。
「海探长,小妹给你道万来了。」皮革有点没站稳,貌似喝了过来的。
「有屁放。」海晓显然对她今天中午出现在外面的举动很反感。
皮鞋脸上一阵刺痛:「海晓!我是华兴的人,你他妈的别忘了。」她的个性从小就是这么带刺。
「是,是,皮鞋姐,你身不由己。」海晓刺了她一句。
阿鬼在边上拿了个凳子坐在门口挡着外面的人。
「你欠我一个解释吧?」皮鞋有点拿不下来架子,带着情绪看着海晓。
「我也身不由己。」海晓回了一句。
皮鞋忽然转头对外面说:「黄毛,你们车上去等。」
(注:在纽约道上分为三个辈分,话事的是爷字辈,其左右则一律称伯,比如张伯、李伯,抗把子自称老大,左右则称叔,下面的纵队都称哥,各辈分称呼看地盘和道上名气,没有外人时候他们都以兄弟相称,当着会里的人马,阮树则坚持按辈分称呼,丝毫不得马虎。阮树目前自封为幸福大道56-60四条街的抗把子)
人走了以后,皮鞋的表情明显放松下来。
「当年那些事我也知道,但是你忘了小时候你说过,你一辈子都做道上的兄弟。」皮鞋有点没话找话地试探海晓。
大虾在边上推了皮鞋一把:「外面人都走了,还装什么呀,你和我们海哥的事情不是一年两年了。」
「哈哈哈!别装了,别装了!」大家起哄。
大虾:「怎么啦?现在当大姐了,来我们这儿有架子了,你忘了小时候怎么求我们海哥带你吃烤龙虾?让你干嘛你干嘛。」
海晓和阮树都笑了。
皮鞋看海晓笑了,一下子回过神来:「切!我有什么好装的,我皮鞋说一不二,他海晓说让我脱,我就在这儿脱,他想怎么玩,我奉陪到底。」说着,挑衅地看着海晓。
该死的dj立刻放了杜德伟那个贱歌:「脱掉!脱掉!脱!脱!」
皮鞋双手撑起了衣服看着海晓:「怎么了?不行了?敢玩快枪手么?我赌你3分鐘,我搞不定你,我包月下酒钱一个月。」
「皮鞋姐,我错了。今天刚回来和兄弟几个叙叙旧,你别来闹场行么?」海晓告饶。
「靠!」皮鞋一脸扫兴,「你现在真是不行了,小时候,你湿老娘一脸,还抓着老娘头发不放,都忘了?哎,没办法,人家走正道了,看不起我们了,人家是无间道海探长了。」皮鞋不依不饶。
「皮鞋给个面子,阿海累了一天,中午还让你们吓了,改天行么?改天我绑着他送你。」阮树说。
「你说的,阮树,你不会现在也像他一样吧?」
「算了,看你刚回来,今天就算了,老娘不奉陪了。」皮鞋找了个台阶下。
「皮鞋,华兴和我们的关係再僵,以后你也别掺合进来,行么?」海晓说了一句。
「海晓!道上怎么混还不用你教我吧。」皮鞋对于海晓的追问有些不耐烦。
「别忘了你也是中国人。」皮鞋说完,向门口走去。
阮树在旁边插话:「他是越南人。」
皮鞋背冲着海晓和阮树,右手伸了个笔直的中指,红指甲油上方少许脱落,她几乎没什么变化,就是妆越化越老气。皮鞋走到门口转身,问:「周日几点?我和你们一起去。」
海晓心里一暖,冲着她努了努嘴。
「切!谁稀罕!」皮鞋带上门,走了。
「哎!」阮树叹了口气,「她对你倒是真不错,可惜在道上混的姐妹越来越没有女人味,越来越疯。其实她中午来,我估计是想给我解围。」
「嗯,我觉得也是。」海晓喝了口柠檬茶,若有所思地说道。
阮树突然用杯子碰了海晓的杯子一下:「该说那句话了。」
「阮爷,这么多年了,你就别较这个劲了。」海晓有点慌。
「不行,阿海,咱们规矩不能坏啊。」
阿鬼那边来了精神,三个人围着海晓……
「dj,你回去吧,明天早点来再收拾这些。」阮树说着。
海晓眼前的景象突然有些模糊了,那年,海晓抽泣着,青着一隻眼睛,一瘸一拐地回到家,没人在,院子大门打不开,他坐在台阶上抱着书包,把脸埋在书包上回想今天的事,又哭了起来。
「打你个中国佬!」后面一群墨西哥和黑人孩子在追他。
「阿海快跑!」幼齿版皮鞋姐稚声稚气地喊着:「我去叫人。」
海晓拎着书包跑着,却被书包带绊了一下,摔在路边,追上来一群他那蠢爸眼中的上等人的孩子又踢又打,海晓拿书包护着脸,但还是结结实实地被揍了。
懵懵然,海晓被皮鞋姐扶起来:「叫虎哥。」皮鞋稚声稚气地说。
痞子版大道之虎站在边上叼着烟,小屁版彪哥,丧狗好像还流留着青鼻涕。
「你认识我乾妹?」
海晓的头还是懵得有点站不住,皮鞋上来扶他:「叫虎哥。」
「虎……虎哥……」
「嗯,怎么啦?被打啦,谁没被打过啊,妈的,丢人现眼,你没报我的名号?」他努努嘴,「武街那几个水果摊都是我的,呃,我看的……」他纠正了下。
「你既然认识我妹,你就入华兴吧,以后谁欺负你你就报我的名字,武街之虎。」
「行了,有钱么?交会费。」
「有一块多。」海晓回答。
「拿来。」海晓乖乖地把兜里的一块二十美分给了虎哥。
「嗯,我们走,皮鞋,你去把那几个筐收了。」虎哥吩咐着,然后给了丧狗一块钱:「去给我买几个那种义大利奶油饼乾。」
小屁版彪哥呵斥着皮鞋:「这憋三一看就没出息,你以后别和他混一起,丢华兴的人。」
皮鞋冲海晓挥了挥手,走了。
海晓茫茫然感觉有了靠山,把书包扶正继续朝地铁走过去。不料地铁门口站着鵪鶉几个人,当然也是上流社会天主教学校的孩子。他壮了壮胆,抬起头走过去。
「我让你过了么,小黄?」
「我……我是跟虎哥的……」话没说完,鵪鶉一拳打过来,海晓眼前一黑又摔在路边。
海晓右眼火辣辣地疼,贴在书包上,慢慢地感觉麻木了,他想睡一下,也许能梦到妈妈。
「阿海,下课啦?」阮树把冰凉的手伸到海晓脖子里,海晓被凉得一呲牙,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阮树。
阮树一下子把手收回去:「斗马!谁打的?谁打你了?」阮树揪着海晓站起来:「你现在带我去。」阮树怒喝着。
「都……都回家了。」海晓麻木不仁地说。
「斗马!斗马!」阮树显然怒了,「明天一大早你在这儿等我,记住,一大早。」
等阮树开了大门进去,海晓迷迷糊糊地拿钥匙开了他家小门,吃了个冷披萨,睡了。半夜醒了一次,上厕所的时候觉得小鸡鸡好像也有点疼。
早晨起来,海晓盘算着今天怎么弄,乾脆翘课算了。脑子还在转着一出门立刻被阮家三人组拦住。
「走,我们今天不去学校了。」阮树一脸坚定地说。
「真去?」海晓心里一惊。
「算了吧,他们人多。」海晓说道。
「算了?算了?放屁!走,别囉嗦,我怎么能让兄弟被打。」
出了地铁,阮树教海晓:「你上去认人,你就指,认好你就站在一边。」
「我有点怕……」海晓犹豫着说。
阮树站住,双手扶着海晓肩膀:「看着我,阿海。」海晓看着他。
「跟我说!我是越南人,你打我,我杀你全家!眼睛不要眨。」
阿鬼拿出把削水果刀,比划着,眼神兇狠。大虾冲海晓点点头:「不要怕!我们是兄弟。」
一道闪光,海晓看见了李小龙、霍元甲、黄飞鸿站在他边上。海晓突然感觉到有劲了,鸡鸡好像不疼了。
「走!他妈的,他妈的!」他大步往前走去
阮树捅了捅大虾:「阿海抓狂了,阿海抓狂了。」
到了校门口,那帮小子早上都在那嬉笑。海晓上去站在他们面前,他们轻蔑地看着海晓:「小黄回去有没有和你师傅学咏春?」
看门的西班牙胖老太太嗑着瓜子,坐在一个硬木矮脚板凳上,瓜子皮吐在了海晓脚上。海晓突然觉得脑子里有什么炸了,空白了,他狂吼着挥拳打在一个西班牙小子脸上。
「我是中国人!我杀你全家!」
边上另一个黑人小子立刻伸手过来揪海晓的衣领子,他手还没碰到海晓,这边一板凳生生地砸在他眉骨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神当时就失去了光泽,脑袋朝后撞在校墙上,接着另一个西班牙小子被大虾一脚踹在肚子上,瘫软了下去,鵪鶉当时就傻了,他想挪腿往学校里面跑,个子小两头的阿鬼一刀刺在他的后腿上,鵪鶉跪下去,抱着腿杀猪一样地叫,没叫两声,立刻被阮树另一板凳拍在脸上,然后举起来,用力再拍下去,一声闷响!硬木板凳结结实实地砸在胸口,你可以清楚地听到他喉咙气带着血涌出的嗝儿声,阮树扔了板凳又用力一脚半跳起来踩在鵪鶉脸上,鵪鶉这回只是哼了一声,人已经不行了。那边,阿鬼和大虾抬着路边的垃圾筐用铁底子砸一个黑人,砸完直接扣在那个黑人头上。
胖老太太嘴唇哆嗦地双手双脚并用地往学校里面爬。
「走人,你别去学校了!」阮树对海晓说。海晓应了一声,肾上腺素刺激得他腰上神经顶着他的心脏突突地跳,逐渐转移到胃里翻江倒海,一阵噁心。
阿鬼扶着高他一头的海晓往唐人街方向走去,街口遇上了张震一行人,丧狗明显没闹清楚形势,张口就问:「小子带钱了么?」
阮树眼神刀子一样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问谁要钱?」
张震则明显年轻时就显世故老成,问了一句:「你们哪里的?」话音刚落,立刻被阿鬼用刀指着脖子呵狗一样骂:「滚开!」
海晓一脸兇狠地往前走,看都没看他们,皮鞋藏在屁版彪哥身后怯生生地看着他。后来她告诉海晓,当时看着他的眼神,她人生就有了强暴他的衝动。海晓反问她:「阿树他们看起来兇狠多了,你怎么不说?」她答:「他们都是匹夫的兇横,你是儒雅中带着勇猛,我命中的男人。」
海晓为这句话吐了很久。
90年代后期的唐人街仍然乱糟糟的,各种林立满目的广告五顏六色地出现在各个大楼的侧面。随着往里走,唐人街似乎活了,卖螃蟹的大喝:「要买买一打!」卖水果大喊:「要买买一斤!」旁边餐厅小侍应不甘示弱地唱:「早茶半价!要吃吃三顿嘍。」
清晨的阳光打在海晓脸上,做上等人的阴影在阳光下逐渐缩小并淡淡地倾斜,然后被过往的行人踩在脚下。
阮树像走在自家后院似的拉一行人走小巷,三转两转到了一个画着越南文的餐馆门口停下,他们都饿了,海晓刚要往里走,阮树拉住他:「阿海,我们这儿有个规矩。」海晓耸了耸肩:「我懂规矩的。」
「不是这个意思。」阿树有点神秘,他给了大虾一个眼神,大虾立正,阿鬼立刻站在他旁边,他们齐声说道:「我们都是越南人,我们宣誓要为了越南人的荣誉和幸福奋斗!牺牲我们自己在所不惜。」
阮树看着海晓说:「你刚才的台词说得不对,你说你是中国人,但实际上你现在是越南人……」
「我是中国人。」海晓有点愣。
「我们是兄弟么?」阮树问。
「当然是!」海晓答。
「那你就是越南人!」
「我是中国人。」海晓明显心不在焉地看着餐馆里面的桌子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