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文紧张起来,“是不是哪里没做对?送葬那天的环节错了出事了?还是……”
她一口气说了好几个可能性,显然这些天反反复复想过。
老鬼们看出她的惦记,又高兴又难受。他们知道这次见面机会难得,连忙叫停孙女的胡乱猜测,“乖乖啊,我们没事,摔碗的时候是气老大那个混账,跟你们都没关系。”
唐奶奶补充,“刚死的时候脑子不好使,我们是起灵出葬的那天清醒的。准备出门的时候鬼差带我们走,说是头七才能再回来待几天。老大那副德行我们看的心里有气,就拦了一下没让他摔,倒让你担心了。”
唐奶奶看着孙女通红的眼睛,忍了忍,没忍心说出来,他们留下就是惦记孙女。
谁没有想念的家人呢,谁不懂惦记时的滋味呢。已经阴阳两隔,就不必说出来让孙女更伤心了。
叫住孙女老老实实听着,唐奶奶神色严肃起来,直入正题,“文文你不知道,我们两个老家伙早就商量好了,立了遗嘱,家里的地和房子都是给你留的。我们走得早,没来得及跟你说。你尽快回去,别等到你爹把手续都办完了,就晚了。”
唐文文整个人都愣了,完全说不出话。
唐奶奶看着呆住不敢置信的孙女,声音放柔,又说了一遍内容,“村里的地和宅基地是留给你的,这是爷爷奶奶留给你的底气。虽然不多,但文文,不管走多远,不管爷爷奶奶在不在,这里都有你的家。”
家……
唐文文鼻子发酸。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唐文文记事很早,记得父亲骂骂咧咧喝酒打人,记得他逼着母亲想要个儿子,也记得母亲离开那两年,他无数次说,不听话不做事就把她赶出去。
后来爷爷奶奶看不下去,接唐文文一起住,把她养大。她父亲总是说,爷爷奶奶对她好只是因为,他是爷爷奶奶的儿子,她被爱屋及乌,顺手照顾一下。她照顾人,为家付出是应该的,但家里没有她的位置,在父亲口中,她总会被嫁出去。
失去爷爷奶奶,对她来说不仅是失去了对她好的亲人,也是失去了最后的家。
像一捧蒲公英,一吹就散了,飘啊飘,没有能停下的时候。天大地大,没有一个地方属于她。
清江好吗?唐易一家好吗?当然好,可这里是堂哥的家,不是她的。
但现在爷爷奶奶告诉她,他们虽然走了,但她还是可以有一个家,有一个可以安心留下的地方,不必担心被赶走。
唐文文掐了自己一下,很疼。
……这是真的。
他们真的在意她,真的为她打算,在他们心里,她真的不是依附于父亲的“乌”,而是被喜爱着的孩子。
胸膛里像塞了一团温热的湿棉花,慢慢涨开,涨得人眼睛鼻子都热热的。陌生的感觉涌上来,唐文文手足无措,忍不住按住胸口。
她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什么遗嘱?我都没听您说起过。”
“那个找政府办的……那兔崽子肯定把留下的那一份丢了,我就说等了几天也没见文文去办手续,也没见有政府的人来,搞了半天问题出在这里。”唐爷爷嘟囔一句说不清楚,被唐奶奶扯了一下只好闭嘴。
唐奶奶努力回忆,“那个……那个叫公什么的,有政府的人帮我们做见证,哦对,公证处公证遗嘱!你初中毕业那年,我们那会还走得动,怕之后有个病灾的来不及,就去市里立了遗嘱。”
唐易跟第一次认识自家爷爷奶奶似的,惊奇地看着他们。堂妹初中毕业都是前些年的事了,城里人很少会这样立遗嘱,没想到他们还挺跟得上发展。
注意到他的目光,唐奶奶叹了口气,“小易,老二和你都是好的,我们知道。你也是我们的孙子,但你还有爹妈操心,我们不管文文,又有谁能替她操心呢?村里这点东西我们问过老二,给你们也看不上,没多少钱,也就是个糊口的保障,你别不舒服。”
“没有没有。妹妹照顾了你们,我没在跟前尽孝,不拿是应该的。”唐易连忙解释自己没那个心,他只是惊讶,“您瞒得可真好,连文文都不知道!”
唐易想起刚刚闲聊说起送葬那天的事,更觉得自己的眼光没错儿。
——让他大伯负责,还不如让唐文文去呢!看,爷爷奶奶都把遗产托给她了,这不就是最大的认可了吗。
唐奶奶也很无奈,“我们早就有想法了,但老大那性子,万一动起手我们和文文老的老小的小,谁也没法挡着,就没敢说出来。”
公证遗嘱的事,其实是老人曾经跟小儿子来城里住的几天,听说的。刚听说的时候都没放在心上,但大儿子越来越混账,孙女还小,他们就不得不早点考虑起来。
本来他们没想跑那么远,立一个公证遗嘱那么麻烦,但那年唐文文初中毕业,中考的时候出了事。
唐文文成绩虽然算不上顶尖,但也是班里中上,偶尔单科能考到前面的那种。老师说考省重点、市重点不太可能,但考县高中肯定没问题,努力一些,考到市里的普通高中可能性也很大。
中考后填志愿的时候,唐爷爷唐奶奶没经过这个,还专门打电话问了唐易一家该怎么做,成绩挑哪些高中比较好。
然而准备都成了无用功,志愿结果出来,原本挑好的高中一个没中,中的是一家职高,读的护理专业。
一家人都懵了,不敢相信这个结果。最后查了一下志愿登记,却发现,志愿上写的就是职高,这家职高还是所有志愿里最好的一家,由于唐文文分数高,录取当天职高的教导主任还来了家里送奖学金,并且表示学杂费全免。
唐老大喝着小酒回家,看见了相当得意,表示要不是他想到了,让女儿读了职高护理,家里哪有这么一笔钱?看,这不用家里出钱也能上学,多好。
破案了,居然是唐老大干的!他不觉得自己干了坏事,反而觉得这可是大好事!
因为这个,唐爷爷唐奶奶差点气撅过去,想想办法把志愿改回去,却已经晚了。家里大吵了一架,最后是唐文文接受了现实,说愿意读职高,才勉强结束了这次闹剧。
两个老人那些天一宿一宿的睡不着觉,都在忧心,摊上这么个爹,等他们撒手闭眼了,唐文文可怎么办呢?怕以后她什么都没有孤零零一个,也怕留给她东西,再被儿子抢了。
就算他们找相熟的村里人说了遗嘱,拜托之后帮唐文文一把,以唐老大的混账闹事,肯帮忙的恐怕不多。加上唐文文是个女孩,在村人眼里总是要嫁出去的,跟留在村子里闹事的唐老大一比,明显不管更合适。
而且村子就这么大,今天说了明天唐老大就知道了,家里就没法过了,唐文文的日子更难。
左思右想,他们想起了听说过一耳朵的公证遗嘱。
唐爷爷唐奶奶自己其实也不熟悉公证遗嘱的事,老人的想法很简单,村子里不肯管,找政府出的公证文件拿过来,总可以办吧?
老人只凭着听过的一个消息,就踏上了寻找的路。两个自己最远只走出过小镇的老人,专门走到了市里,把职高给的奖学金以孙女的身份证存下,再找到公证处,立下遗嘱,为孙女留下了一份保障。
俞素素听得心里酸酸的。
唐爷爷唐奶奶没受过多少教育,也没多少财产,他们即使办完了,也没完全搞懂手续。要不是刚刚俞素素总结一遍点破了,他们都没想到问题会卡在孙女压根不知道遗嘱上,还以为发现他们死了,就会有人专门来宣读遗嘱。
但他们已经做了他们能做的所有。
唐易听了前后,恍然大悟,“我就说那年大伯怎么突然打电话来,阴阳怪气骂我爸,说是去城里玩也不叫他。闹了半天是爷爷奶奶自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