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泉想了想,“你见到的女鬼,叫什么名字?”
“她说她叫史眉。”杨老头努力回忆,“但是她停下来的时候,会一直念叨一个名字。叫……叫什么来着?哦对,叫沈芸!”
叶泉若有所思,踩下油门,吉普车驶出隧道,阳光照亮黑色吉普,像一道闪电,往与川流不息的车队不同的方向驶去。
“现在过去,应该能看到悬桥村被抓。”
叶泉估算的一点都没错,刚到悬桥村所在的山下,山上就响起了一阵激烈鸣枪声。
超管局留在山下的文职联络员们,第一眼发现了叶泉他们,上来感谢陆少璋卜算协助。
对讲机里很快响起抓捕进度,等在山下随时准备增援的部分警官松了口气,换了个位置,排在最前面的变成了准备接应的医生。
悬桥村地势崎岖,通往山下最近的路是一条悬崖边的锁链桥,因此得名。上山围捕时警方堵住了几处小路,连想破坏锁链桥把他们困在村里的人,一起抓了下山。
全副武装的警方带着灰头土脸的一群男男女女走下山,最前面有一批衣衫褴褛被女警蒙头抱下山的人,路过时瘦得只能看到一把骨头,医生们飞快接着他们上了救护车。
奇怪的是,还有人跌跌撞撞追在后面,被警方围在两边不许靠近,还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试图扑上来挽留。
“孩子他爹,孩子他爹我对不起你……我的儿啊,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耀祖,耀祖你累不累啊,不是耀祖的错,你们把我抓走吧……
“都是贱蹄子害了我们家,女人不都要生孩子吗?我们都没嫌弃你年纪大了,你有什么脸嫌弃我们家耀祖……这贱人要打我们耀祖,我们才还手的嘛,打得是吓人了点,肯定没大事,就是在骗你们!她要跑,不得关起来啊?花了那么多钱,总不能这就跑了啊!
“你这个贱人,你把孩子丢下你一个人走了,好狠的娘啊!你们,你们这些警察没良心的,光帮着有钱人,我们好端端一个家就被你们拆散了!让我们怎么活啊……”
追在后面的女人有的还算年轻,有的已经是中老年了,口口声声哭嚎的话却大同小异。她们痛苦着“丈夫”和孩子被带走,叫喊着要自己代替他们被抓,一下下扇着自己耳光,怨恨的眼神往山下所有人身上扎。
发现哭嚎没有用,她们的叫喊变成了恶毒咒骂,追溯祖宗十八代的跳脚骂法,让听到的人都忍不住有些生气。
但真要和她们置气,追在后面的女人们反而高兴极了,好像自己拥有了什么荣光,洋洋得意地要用自己被抓换男人回来。
就好像……她们的痛苦真的来自山下救援的警方。就好像,她们早已忘记,自己曾经也并不属于这个山村。
随着追上来的人的哭嚎,被带下山的瘦削女人们,有的在蒙头的衣物下瑟瑟发抖,有的挣扎起来,喊着“放我回去”,还有的被反复洗脑殴打后的条件反射,本能地畏惧着曾经降临的强权,让她们也开始求饶。
只是求饶声含糊不清,几乎无法辨认,仿佛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人正常说话了。
陆少璋和叶泉在山下一角,并没有参与进超管局和警方联合行动。但一声声哭泣和一道道怨恨目光,如此的近,针一样扎进陆少璋耳朵。
陆少璋慢慢皱起眉,本就表情寡淡的脸上,仿佛笼罩了一层冰霜。
作为剑时候的思维很简单,只需要知道砍谁、学什么、往哪里去。作为人时,他却能清晰感受到她们的痛苦绝望和挣扎。一样的事,他在无限末日里也看到过,却不曾这么清楚意识到里面的情绪。
……叶泉曾经感受过的,就是这样的一切吗?
救人的可能被怨恨,援手者可能被视为仇敌,末日里比现在还要残酷毫无底线的一切,足以磨消所有善心。
他印象最深的是刚遇到叶泉的那两个世界。一切即将崩溃的末日里,有些人面对突如其来的改变援手,咒骂比现在的骂声何止恶毒一万倍。
后来叶泉夜夜枕刀而眠,他与她走过无数世界。但那时的叶泉还不像后来一样强大、一样淡然,剑灵也只是一把勉强变形的断剑,只能聆听,甚至无法说话。
他只记得,叶泉没有立刻回应他们,只是握着他,练了一夜的刀。然后走出去,不容置疑地贯彻她的改变之路。
那时,她在想什么呢?
陆少璋这时才恍然觉得,曾经陪伴在叶泉身边时,自己做的那么少。
陆少璋偏头看向依然懒懒靠在车边看着的叶泉,高挑明丽的少女仿佛一声怨恨都没听见,全都只是过耳云烟。
“怎么了?”
叶泉捕捉到他的目光,回头眉梢微挑,“怎么这么不开心?谁惹我们小陆弟弟了?”
最后一声,语带调侃。陆少璋却没顾上脸红,抿了抿唇,如实回答她的问题,“他们在怨恨,怨恨救人的人。我想起曾经你也被这样骂,我很不舒服。”
“在替我生气啊?”
叶泉轻笑,看向跌跌撞撞追来的女人们,眼底一片平静。
“她们困在这里想活下去,必须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的,已经固化了这么多年,一代代成为了被验证过的正确。我们把她们依靠的丈夫孩子们抓走,她们失去了依靠,世界里的正确再次被打破,本能地想维护这一切……怨恨不是很正常的吗?”
正说着,往山下追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哭嚎,“是我家汉子救了我啊,我真的爱他啊,我不起诉,我原谅他,求求你们,让我孩子他爹留下吧。要不,我替他也行啊。”
哭哭啼啼的女人完全忘了,如果自己没有被拐卖到这里,根本不可能被“救”。
追下山的人群却肯定地应和着她,对法律仿佛毫无所知,“你看,一命换一命,怎么不行啊!”
“我不必做他们觉得好的事,我也不必做他们觉得坏的事……他们如何想,与我何干?不行,就是不行,要杀,还是要杀。”
叶泉对她们的哭嚎视若无睹,轻飘飘说着冷酷的话,靠在车上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罪罚自有人间法度衡量,不够惩罚的人间法度,也自然会有所改变。”
这一瞬,叶泉眼底不再像往常一样,看见每一个人间烟火里普普通通的人或鬼魂。她与所有人之间的距离仿佛陡然变得高而远,一双凤眼漠然地映照着下山的队伍,像越过他们,看到本质的规则运转。
规则,才是最公平的。
叶泉清楚她们在想什么,又有什么难言之隐,但并不会因怨恨停下脚步,也不会因可怜就此放任。
如同每次解决麻烦一样,叶泉跳出了道德和喜恶的纠缠,干脆利落地断开一团乱麻。
于是一切迎刃而解。
跟在后面的队伍哭嚎声太大了,警官们对他们抓又抓不得、打又打不得,左右为难极了。
前面先被救下山治疗的瘦骨嶙峋女人们站了出来,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里终于亮起了光,冷冷望着她们。
被救出来的女人们身上伤疤层层叠叠,手脚上都有着深深的铁链磨损痕迹,站起来几乎直不起腰。但她们从车上站起来,看向山上还在追的队伍时,却仿佛比她们高大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