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沃心中念叨几遍:将来宁可说大白话,也不能乱用诗词成语了。
此时面对媚娘的不解,姜沃也没法拿‘李商隐’来解释,就只好道:“从前听娘亲说过,犀角有灵,天生一道白线贯穿两角,可比作两人心意相通。”
媚娘回味了‘心有灵犀’四字,只觉果然形容精妙文辞优美。怪道姜沃的母亲从前能侍奉长孙皇后,做宫里数一数二的女官,必是饱读诗书之辈。
听姜沃讲完犀角,媚娘正巧想起一物,就从腰间解下荷包:“心有灵犀……
那我身上正好有一物可做贺礼。”
媚娘掌心躺着两枚犀角梳,皆是大不盈掌,是可以随身携带的精致之物,如墨玉般温润油亮,在夕阳下越发光洁可爱。
“这是我入宫前母亲为我准备的妆奁之一。这一对黑犀角梳出自同一支犀角,两只梳子对起来,纹理正好凑做一朵祥云。”
自来女子出嫁,母家准备妆奁钗环都是一对对的,取成双成对的美意。
媚娘入宫为天子嫔御,自算不得三书六礼正式嫁人,但杨氏做母亲的心是一样的。给女儿准备的妆奁之物也都是双对的,尤其是梳子这种寓意吉祥之物,更是精挑细选择了一对天生成如意祥云纹路的黑犀角梳。
“咱们一人一支。”
正对今日心有灵犀。
姜沃伸手接过一枚梳子。
两人还欲再说,只听暮色中鼓声隆隆传来,整个长安城都回荡在鼓声中。
大唐律法明定:五更三筹,从皇城中顺天门击鼓起,各坊门闭合,严格宵禁。
闭门后路上再有行人出没,就会被视为社会危险分子,是要被请到衙门里喝茶的。
要狡辩自己没听见鼓声,没来得及回家,那也不可能。因入暮后闭门的鼓声足足要敲四百下,一下没听见,几百下还听不见?再不能做借口的。
宫中门户管的更严,除鼓声外,还有有小宦官敲着小锣,在各个门户前走来走去,口中拉长了声音:“昼漏尽,一筹后闭门!”
姜沃和媚娘再多话没说完,也只好匆匆作别,各自回去。
转弯前,姜沃回头,正看到媚娘也驻足对她挥手,姜沃就笑道:“武姐姐,五天后见啦!”
媚娘也扬声道:“好,用心学道!”
两人的声音洒落在空荡荡的宫道上。
媚娘赶着关门前最后一刻踏入了北漪园的门。
进门后不由松了口气,站在原地拍了拍心口。
正在院中霸占唯一一个躺椅纳凉的王才人,见她进门立刻坐起来冷笑道:“上赶着讨好旁人回来了?那刚认了袁仙师做师父的姜司历有没有给你算一卦,什么时候能得宠啊?”
这样的风凉话,媚娘不是第一回 听。
就算今天都听了好几句了。
她出门前王才人就在这儿‘乘凉’,见她急着出门就立刻奚落道:“哟,一晚上都等不及了,就要去趁热灶?要我说,人家若拿你当个人物,总要打发人告诉你一声。宫正司那么多小宫女,她哪怕随意叫一个来报喜也好。直到这会子都没动静,你心里还没数吗?”
媚娘一向拿王才人当成马球场‘喑喑’的马驹子们,不理会她在‘嘚嘚’些什么。
但今日媚娘出门前,王才人说的这些话还是有些戳中她心底事的。
她回想这些时日往来,自觉她与姜沃是朋友。
然两人虽投契,如今处境却不同:一个是前途未卜,还要走偏路贿赂内监才能有面圣机会的才人;一个却是被两位仙师看重,圣人破例钦赐了太史局官位,前途不可限量的女官。
媚娘自问无所求,秉着情分去道贺,但她却怕姜沃认为她有所求,会与她疏远。
媚娘心中自有一杆秤:她会去钻营会去贿赂内监,会用手段去博一个更好的前程,但她不会利用姜沃这个朋友的。
可媚娘不知该怎么剖白自己:她会相信吗?
于是媚娘出门前是拿定主意的:若是察觉到姜沃对她起疑,或是有疏远之意,她就再不往宫正司去了。
怀着这样的决心,一路上媚娘心情颇为沉重。
直到迎面撞见熟悉的少女从红漆门后走出,眼睛亮晶晶的向她奔来,特意来告知她好消息,媚娘才觉得一颗心落定下来,安心的甚至带了几分酸楚之意。
媚娘握着只剩下一把掌中梳的荷包,心里却觉得是有陪伴的:母亲,哪怕在这深宫里,我也不是一个人了。
因此王才人此时的嘲讽,对媚娘根本没有影响。
她是被亲哥哥们赶出家门又寄人篱下过的,要是连别人一点讥讽的言语神色都受不了,她们母女早该跳井死去了。
媚娘径直往自己屋里走,从身体到神态都表达了对王才人完全的无视和不屑。直到进门前才停下来,回头对王才人展露了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之后‘砰’的把门关上。
王才人觉得这门跟摔在她脸上似的,明明武才人一个字也没说,却把她气的险些从躺椅上跳起来。
这还不算,王才人之所以今日紧盯武氏,也是心里泛酸:原本武才人总去宫正司,结交一个七品女官,她们还笑她自低身份。可谁成想那小女官竟然在圣人跟前挂了名儿,还被袁仙师收了做关门弟子!
京中谁不知道袁仙师的大名。
李淳风虽也出名,但一来是后起之秀,二来他主攻星象天文——跟星辰有关的只有极上层的帝王将相,一般人都深知自己一辈子也跟星星挂不上钩,甭管天狗吞日还是吞月的,都是天子要发愁的事情。
但袁天罡不同,他最出名的可是相面如神!
他断人命数准的如同开了天眼。只是他十数年前为圣人相过面,为避僭越,这些年来,就再也没有人敢请他相面断命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