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两人闹起来的缘故,闻者无不震惊:高阳公主恼怒驸马房遗爱常夜宿平康坊,便在自家府中,召了几个年轻英俊的侍卫与秀美懂事的乐人,摆宴饮酒,一同听曲儿取乐。偏巧又让驸马撞上。驸马便觉得自己头上绿的发光,夫妻俩便闹了起来。
桃色新闻一向是传播速度最快的。
姜沃也就知道了什么是平康坊:唐朝是不禁止官员狎妓的,平康坊便是专门的‘红灯区’,里头都是一家家的妓馆。因平康坊地理位置在长安最北边,又被称为‘北里’,里头的名妓,俗称就是‘北里名花’了。
这般‘驸马夜宿红灯区,公主就与其余男子宴饮作乐’的消息,传得飞快。太史局内也免不了俗,私下要说一说八卦。
只是太史局除了姜沃都是男子,虽不敢明着指责公主,但从语气神态就知,他们都是站在驸马那边的:男人嘛,去平康坊难道不正常?要是京中公子哥儿没去逛过平康坊的,还会被称为土包子,或被耻笑囊中羞涩呢,这是必要的应酬好不好。
但女人的话……哪怕你是公主呢,也不好就这样光天化日下,跟侍卫、乐人同坐饮酒为戏吧。
让驸马脸上怎么过得去?岂不是大大伤了男人的面子和尊严?
还有人心有戚戚道:“怪道公主虽身份尊贵,但世家们都不愿意娶呢,实在是……还不如娶个身份低些,贤惠安分的媳妇。省的丢这样大的人!”
姜沃听这些发言听得厌烦,回来跟媚娘说起此事,不免带了几分刻薄:“听说房驸马捧过好几个北里名花——那公主才是吃大亏的那个好不好。房驸马所去之处可是不干不净,很有染病风险。”
“高阳公主府上的却都是清净年轻的侍卫和乐人。细算下来,驸马该给公主磕一个才是!”
“且驸马既然是正室,怎么丝毫没有容人的雅量?公主不过是听个曲儿就闹起来,怎的如此善妒!”
媚娘听她用男人说女人的那些理论,反过来讥讽男人,便觉得她刻薄的又新奇又可爱,忍不住失笑。
笑过后又奇怪道:“公主才出嫁三个月,新婚燕尔,不该是感情最好的时候吗?怎么驸马不着家呢?”
姜沃曾经见过高阳公主一面,观其神色作风,是极以公主身份为傲,绝不会是俯身迁就甚至伺候人的姑娘——她原也不必去伺候夫君,她的尊贵来源于亲爹又不是夫家。
于是姜沃道:“想来虽是新婚,却处不来,以至于没有情吧。”
媚娘想了想,忽然一声叹息:“其实男人有没有情都也罢了,但若是成了夫妻,男人最该的,是有个筹算才是。”
她爹在的时候倒是敬重母亲是弘农杨氏的世家女,从未红过脸争执,也从未再纳妾贪花,可他临死前却不记得安排妻女的余生,只是糊糊涂涂理所当然的觉得,儿子应当会管继母和妹妹们的吧。
以至于一点后手没有替杨氏母女备下,故而武氏兄弟翻脸要驱逐继母,杨氏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颠沛流离投奔娘家。
媚娘觉得,娘亲要能选的话,可能情愿父亲风流点,也得有个知道为妻女安排后路脑子。
姜沃听媚娘这么说,不由问道:“姐姐觉得,夫妻间情分不重要吗?”
媚娘想了想:“也要紧,但在我看来,不是最重要。”
“情,实在是很难琢磨又很易变的。”
宫中妃嫔都知道一句话:以色侍人不长久,因而都想要皇帝的情意。
可……情意就长久吗?
媚娘对姜沃笑了笑:“妹妹小时候一定有喜爱的器物,可如今还在用吗?就像我十岁时,得了一幅新的绣着花草的帷帐,喜欢极了,以为一辈子都不会用倦。谁知过了一年,帐子旧了,我也有了更好的便不喜欢了。”
在媚娘看来,男女之间的喜爱、感情就是这样单薄而易逝,如一弯流水。
夫妻间最牢靠的是‘势不可分’。
“那些世家大族夫妻一体,必然不是指情意好的恨不得一体,而是……”
媚娘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词。
姜沃接上:“姐姐想说的是‘利益共同体’?”
媚娘拍案称绝:“是,后汉书里有‘民得利益,方能长久’的话,用在夫妻间也是如此。”
唯有利益一致,女子才不用担惊受怕,不用把一生的安稳寄托在男人的不变心上。
媚娘莞尔:“何况不只是男人贪花,便是我,若是换位处之,不是个小才人,也是个公主,必也要私下搜罗些美男子,哪怕只是看着赏心悦目呢——小沃,你要是能日日看崔郎那样的美人,难道不高兴吗?”
姜沃眼前立刻浮现出崔朝的面庞来。
这些年,她已然见过许多人。
与崔朝其实只有一面之缘且隔了半年了,但此时想起他的名字,那张脸庞还是立刻浮现出来,实在是美的惊鸿一瞥令人难忘,想一想都觉得心里很愉快。
于是她很实在地承认:“那是愿意的!”
要是太史局是一屋子崔朝(最好是质量一样高,但品类不同的各色美男),供她观看,那她必然会每天心情明媚,干活都更有动力!
媚娘支着腮道:“咱们女子天然情感丰富些,也很能共情,我推己及人,能想明白男人朝三暮四的缘故,可男人却再不会体谅女子的。就连公主这样尊贵的身份,不过找几个伶俐侍卫与乐人陪玩,驸马就闹这个样子。”
姜沃点头:“因为他们是既得利益者,自然会说着‘自古来体统如此’。”
她不知怎的想起了玄武门:大唐开国过程中,李世民功劳最高,若是按贤明功绩论,他自然该是太子。可李建成是礼法上的正统嫡长子。那时李建成既然是得利者,难道会站出来说什么要公平?他当然是笑纳了太子位,说历来如此,礼法如此。
秦王想做皇帝,只能反。
可二凤皇帝还有玄武门这个战场。
女子的战场在何方,却不知了,礼法与舆论,都是无形的重量。
“所以啊,又绕回妹妹曾说的话了:端看权在谁手上,谁便能恣意些罢了。”媚娘对着虚空张开手,又紧紧握住。
虽说如今九成宫中,最大的新闻就是高阳公主府上事。但姜沃跟媚娘讨论的,与外头人议论桃色绯闻又截然不同了。她们今日说的这些话,放到外面,想必是要惊掉人下巴。
但姜沃和媚娘就这么‘何当共剪西窗烛’,剪烛花的功夫就随口说完了,然后收拾着睡觉。
这夜,下起了小雨。
伴着秋雨细细打在窗上的声音,两人倒是一夜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