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望向姜太史丞特意放远了些的碗莲,见柔嫩的白色花瓣正好在风中摇曳了两下,不由也笑了。
“也罢,世家且搁一搁再说……以后要来往的日子还长。”
“倒是眼前有一事,又要烦劳姜太史丞了。”这回李治的笑容就真切了起来,笑眯眯道:“真想知道,什么时候是送走四哥的吉日呀!”
姜沃也笑眯眯回答:“早替殿下算好了”。
李治接过来一看时辰,也很满意:虽说依着他的真实想法,是很想明天就把四哥踢出长安城去东莱海边吹风,但他也知道,得给父皇留点缓冲的余地和痛定思痛彻底下定决心的时间。
人说壮士断腕,父皇这是一月内连断两腕,肯定很痛(李祐:所以真的没人记得我吗?)。
若是让李泰离开长安太快太凄凉,父皇没准回头就心疼起来了。
李治把写着吉日吉时的纸对折塞到衣袖:“接下来又要忙了——我这个做弟弟的也不能厚此薄彼,当时给大哥带了那么多东西,当然也要给四哥多准备些吃用之物。”
话虽如此,但李治一点儿没有当时给大哥搜寻‘有趣之物’的急切和忙碌,而是很悠闲地继续坐着,甚至自己拎过茶壶来,给两人都添了一点茶,继续聊天。
“说来,之前我问姜太史丞的结局,已经有了答案。”
这话听起来没头没尾,姜沃却很自然地听懂了,李治说的是《宝珠传奇》。
在之前,远在太子谋反之前,李治就曾经问过姜沃:“姜太史丞这个故事似乎没有写完——从悬崖跳下去的人,就一定得摔死吗?”
姜沃当时想了想道:“按一般的规律来说,跳崖就相当于终结,就像人于江河中迷了道路,似乎只有漂泊在水上困死渴死一条路——但或许迷路之人,划啊划啊,就遇到了桃花源也不一定。”
《桃花源记》,李治当然也是读过的,听了不由道:“这可能也太小了吧。”
“极小的概率,并不代表没有。”
那时候,李治只以为姜太史丞在安慰他,可现在——
李治再次露出了笑容:“现在大哥哪怕还没有进入桃花源,起码,也愿意试着划船去寻一寻了。”
李治又拿了块点心吃——姜沃发现了,他是真不着急为送走李泰做准备,这区别对待明显的,跟媚娘那个恩怨分明劲儿真像。
他慢条斯理的吃了两块点心,又擦过手。
之后李治忽然正了颜色:“其实,我一直有一事想请教。”
“姜太史丞师从两位仙师,学的是谶纬之术。但……姜太史丞既然能说出‘桃花源’并非没有,就说明不觉得命定的谶纬一定会应验。”
难道卦者会怀疑自己的卦相吗?占星者会觉得自己从星辰中看到的未来可以更改?
姜沃早就在等着李治来问他这个问题。
二凤皇帝跟她的两位师父的相处模式很默契,帝王会问的话,观星者该观的命运、该说的话、该相的面,双方都在分寸内。
彼此君臣相得。
就像姜沃知道,袁师父的‘盲目’真相,其实从来没有瞒过二凤皇帝一样。君臣自有默契,袁仙师想避开的乱局,正好也是皇帝想让他避开的。
姜沃与媚娘也有这种默契——且以她们的关系,卜者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根本不需迂回。姜沃不说的卦象,媚娘根本就不会问。
但姜沃一直在等一个契机,跟未来一段时间的君王李治,建立这种君王与卜者的默契和尺量。
“殿下,我自然信我的卜算之术,尤其是卜算时间跨度越小、牵扯人越少的事儿,必然越精准。”
她随手扔出一枚铜钱:“就像这,只有一枚铜钱的未来,不会有什么波折。”
“但世事并非如此。”她请李治伸手拨了一下她卦盘的一处铜片,李治就见全盘的铜片都动了起来,形成了让他眼花缭乱的卦图。
“这就是世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姜沃放低了声音,很轻道:“殿下,东宫之变,自然也有过天象预示。”
“曾经师父也向圣人说过的——”
正如李淳风曾经所说:“观乎天文以察时变。”星辰垂象,不是一种必定的死局,也是示警。意在警示人当修德顺度,改过慎行以避灾。
“作为卦者,我相信世上有冥冥天意。”
“但我亦信‘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事在人为,哪怕是卦象的困局死局,也总能与天争一线生机。”
人力看似微弱,但人类最强的,不就是那种与天争命的毅力和决心吗?
若是完全顺应天时地变,那么遇到洪水地震人就都躺平等死吧,或者像小动物一样每次都是根据本能来逃窜。
但人类没有,他们不断地总结经验,去救灾、堤坝、造城……
从她能来到这个大唐的契机,到她如今所学的谶纬之术。让她成为一个相信有命运的人。
但她从来不是一个完全的认命人。
“殿下,我是相信——”
“人力虽微,终有昭著。”
李治这回沉默了良久,之后才起身行了一礼,就像他第一次私下请托姜沃起卦时一样的一礼:“愿此后长久得姜卿之佐。”
姜沃亦还礼。
太子离开太史局时,所有官员见了,忙又都放下各自手里的公务,起身送至大门口。
甭管太史局的官员们对他多了几倍的恭敬,李治倒还是一如往常的亲和,但这份亲和里,又多了些与往日不同的端正。姜沃边旁观边感叹:太子殿下,有一种天生的能迅速融入当前身份的适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