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李承乾走的时候,把妻儿和乳母都一并拜托给幼弟了。
李治也没有辜负兄长的所托,早早向皇帝建言,给了太子嫡长子李象爵位。
父子俩商议了好几回,才定下来给一个国公,爵位不会太高引人非议,也不会低到让人轻视。
又有李治亲去与长嫂苏氏谈了片刻,得知嫂子很不愿再住在宫中这伤心地,更愿意在外头住,远离宫廷好好教养独子——毕竟在宫里,她身份太尴尬了,原本是国家未来的皇后,韦贵妃面前都只需要行个平礼,现在却与丈夫一同是庶人身份,实在想想就难受。
于是李治便代她奏明父皇。皇帝便赐下离皇城最近坊子里的一处大宅,令常国公母子居住。
然而遂安夫人却没能跟着苏氏走,继续照顾太子的独子——
其实太子夫妻关系一直不太好。苏氏开解不了夫君,有了儿子后,索性就放弃了开解,甚至开始躲着李承乾,专心管儿子。
为了这事,之前遂安夫人与苏氏发生过不少意见冲突。如今苏氏搬走,又有自己的亲信,自己的乳娘,自然不肯劳动遂安夫人。
故而遂安夫人依旧留在宫中。
作为太子的乳母时,她是三品郡夫人,现在自是不能了。皇帝念旧情,还给她保留了个五品乡君。又想着她是长孙皇后当年给嫡长子选的乳母,皇帝便让她继续留在东宫,一起照应现在的太子李治。
宫中人人依旧以夫人呼之。但遂安夫人也是心气全无,待得尴尬,这回跟李治同来九成宫,是想着直接在九成宫东宫养老,不再回长安去了。
李治也无法开解。
今日见到这封信函,便觉姜太史丞这个提议,实在很妙!
于是他搁下其余的事,先让小山请遂安夫人过来。
“殿下,我是很情愿的。”
姜沃试着找到遂安夫人,说出这件事时,她立刻就答应了。
那一刻,遂安夫人想起的,是长孙皇后。
皇后娘娘生了七个孩子,她走的时候才三十六岁啊。
作为皇后身边人,皇后孩子越多,自然是与皇帝越伉俪情深,她们是高兴的。
但每一次,尤其是后来几回皇后有喜讯的时候,遂安夫人心里又何尝没有一点害怕和担忧。
她既然是乳母进宫,自是生过孩子的。也只有真的生过孩子的妇人,才了解一次长达一年的产育(从怀有身孕到出月子)会对女人的身体造成什么样的改变。
当然,这世上有人身体好,怀孕生产一回,似乎没有什么影响,用外头的村话说,女人白天还能下地,晚上就把孩子生了,仿佛一点儿事没有。
但,这是七次啊。
偏生,那些妇人隐疾怎么好对人说去,更别提让人看。皇后有时候扶着腰对她说:“喝药喝的我舌头都是苦的了。偏生我一说不舒坦,陛下便一回回催尚药局,尚药局又一遍遍改方子,越改越苦。”
遂安夫人记得,那时候还是太子的承乾也着急,后来皇后病重,甚至还提出过要释放死刑犯为母后祈福的事儿,被皇后止住了,只道生死有命,何必扰乱国法。
明明身边人都是关心急切的,却没有什么好法子,甚至,好多时候他们并不知道,皇后真正的不舒服是什么。
那是只有妇人间才能心领神会的一些难处。
这些事儿,遂安夫人当然不可能跟眼前的太子李治说透,她只是垂泪道:“想想文德皇后从前那些年的不舒服,我就极愿意去孙神医处学《妇人方》的。”
“又听姜太史丞说,这回新修的《妇人方》,除了脉象和药方,还有些不少平日里的保养按摩药浴之法,若真如此,那真是造福于人的好事。”
“那些年?”李治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
长孙皇后病入膏肓时,李治已经八九岁了,自然是记得的。
但再往前几年的记忆就模糊了。他只是记得母后没有卧床不起的那些年,每日都要忙于宫务以及照料他们这些孩子。
每回见了他们,脸上都是温柔笑意,总是耐心地回答他们围着她提出的一个又一个问题。
可如今听遂安夫人提起,不只是那一两年,母亲先前亦有多年痼疾不适,只觉得无尽伤感。
原来在这之前的许多年,母后就已经在忍耐痛苦了吗?
李治忍住泪意:“好,我去向父皇说此事。”
遂安夫人伸手,轻轻的在李治的手背拍了两下,是不太恭敬但很亲近的动作——这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呀。
“太子殿下,东宫难坐啊,你……要好好听圣人的话。”
*
从九成宫离开前,遂安夫人特意又到了一趟宫正司。
上次她只顾着答应此事,这回过来,一则跟陶枳道别,二则想跟姜沃细细问些孙神医的脾性,以及有无忌讳。陶枳看出来她这是格外上心,要出去跟着孙神医学着带女医了。
“正好,今日她休沐呢,这孩子休沐也不闲着,我看她叫人帮着搬了好多竹子去屋里,也不知又再捣鼓什么。”陶枳边说,边叫了个小宫女,让姜沃过来。
姜沃将孙神医的性情一一说与遂安夫人后,就离开陶枳处,将空间留给两人告别。
自从太子出事,陶枳每次见了遂安夫人就心酸:她才四十来岁,鬓边却是白发丛生,乍看如老妪。不过此时她神色间,总算没有了太子被废后那种死寂熬日子的漠然,而是燃起了许多生机。
陶枳简直阿弥陀佛:遂安夫人的大半个人已经随着太子流放碎掉了,剩下的半个她,总算找到了寄托。
姜沃今日确实在摆弄竹子。
昨夜她跟着李淳风观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