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将要下暴雨前,林间的各种兽群,都警惕地嗅着风雨的气息,在心中判断着这场风雨的走向——是要躲起来避开风雨淋透的风险,还是趁着这场难得的风雨,去捕猎填饱肚子?
又像是,在海洋中,有两只庞然大鱼平稳并行时,其余的小鱼就会躲得远远的。然而若是两鱼翻江倒海似的碰在一起,海水里又终于泛起一丝血腥气之时,就会有鱼忍不住,想要冒险加入战局,以分得一块肉。
太史局。
这日元宝又给姜沃带了他自家做的重阳花糕。于十数年前,两人同窗时一般。
姜沃笑收了:“多谢。府上的重阳花糕味道与外头不同,还真是每年都想着。”
周元宝笑道:“我家中也只有这个重阳花糕,算是自家一道拿得出手的食方——比不得那些世家名门,家里的酒馔点心多的是传世秘方。”
周元豹出身于武将之家,往上数几辈还只是农户,是靠着祖父的战功,在开国时得了的勋官,家中亦有个开国县男的爵位。
送过花糕,元宝却没有走,而是坐下来,小声道:“太史令,我能不能问你件事?”
姜沃点头:“你只管说就是了——经过那‘解官’事,咱们也算是共患难过了。”
那段时间何止她每日宿在太史局加班,周元宝这位太史丞也是如此。
果然提过此事,元宝也放松了些。
他压低了声音道:“我听父兄说,陛下似是对太尉颇有不满。”元宝又补了一句:“也不光听说,我虽上不了常朝。但那日大朝会是到了的,陛下单独为英国公绘凌烟阁图……”
元宝道:“许多人家私下关门掩户议论着,太尉也太霸道了些——当年褚相有过失,不过罚做刺史三月就又回京了,可那御史韦思谦,至今还在下头苦哈哈做下县的县令呢。”
姜沃细听着。
忽然想起了一句话:坐的位置决定了脑袋。
太尉横扫一片宗亲,其实诸如周家这种中等官宦人家,感触是不深的——那离他们太遥远了,他们又没有李唐血脉,这辈子也不会想着去谋反。
他们绞尽脑汁想的是怎么在朝上站住,最好再往上爬一爬,将来能荫及子孙。
哪怕长孙太尉真的对着宗谱,把亲王们挨个干掉,许多朝臣也不过感慨一声好凶。
但长孙无忌将御史韦思谦发落出京这件事,给中等官宦人家的震撼就太大了。
韦思谦是御史,干的就是弹劾的事儿。
且韦思谦出身京兆韦氏,也并非无家族庇护之人。
结果太尉一句话,立刻从京中御史,发落成下县县令,且眼见遥遥无归期。
对许多官宦人家来说,便是悬在头顶的利刃,有些让人透不过气来了——便是努力往上爬了,若是不慎于公事上得罪了太尉(甚至只是太尉一脉的朝臣),官位便要付之东流吗?
而更令他们窒息的是,所有上层的官位,已经被太尉垄断了。
正如——
姜沃给元宝倒了一杯茶,问道:“若我没记错,令尊是兵部职方司郎中吧。”兵部之首为兵部尚书,其次是两位侍郎,再次之,便是兵部各分司的郎中。
周元宝点头。
圆圆的脸有点皱成了肉包子状:“家父在这个职方司郎中位上,已经坐了十来年了。”
“还是从前英国公任兵部尚书时提上来的。”
“可自当今登基,英国公拜相离开了兵部,崔侍郎做了兵部尚书后,家父这官位就再也动不了了,估计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太史令,并非我偏着自家人,而是论资历,论这些年的考评记功,家父比崔尚书提起的那位,更该挪到侍郎位上。只是,我们家没有崔氏那门好亲戚罢了!”
现任兵部尚书崔敦礼,早已加入太尉一脉,他推向三省的官员,自然不会有什么阻力。尚书右仆射褚遂良(他下头管着人事部门吏部)直接就给他批了。
到底是多年同僚相处,周元宝又是个比较大大咧咧的性情,直接就露出了内心最真实的抱怨。
管中窥豹,姜沃想,与周家一样,心内含怨不敢言,伺机而动的朝臣,一定还有许多。
而周元宝在关键的时刻,留在了太史局,兢兢业业与她一起共渡难关,必然也不只因为他们是多年搭班相处的来的同僚。
更因为,本来就在同一战线上。
本就是利益共同体。
那段时日周家想来也在观望——若是皇帝连太史令都不保,那他们也没必要往上凑了,直接都躺平接受在太尉领导下慢慢熬的日子吧。
也别想升官了,先祈祷太尉一脉没有人盯上自己的官职,直接把他们踢走就谢天谢地了!
可如今,皇帝与太尉,舅甥之间已生嫌隙,已有对立。
这时候再不向皇帝表态,更待何时。
朝堂之上,永远都不缺等待机会,等着利益重新分配好分一杯羹的人。
姜沃随手拿起案上放着的三枚骰子。
这还是将作监于少监送给她的中秋礼,三枚用特殊兽骨打磨的骰子,光泽奇异。
她随手掷出——这朝堂上,也永远不缺赌徒。
姜沃收回三枚‘一点’朝上的骰子,对周元宝道:“职方司掌舆图、军制、镇戍等诸多兵部要事,当年英国公既然择中令尊为职方司郎中,必是择以才。”
“向来兵部侍郎多由职方司郎中升任,陛下想来也更乐于任之以才,而非任之族望。”
周元宝松口气起身:“多谢太史令解惑。”
姜沃莞尔:“多谢府上重阳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