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沃反手拴上了身后的门。
太极宫本就寂静,今日是上巳节休沐日,更是渺无人声。
她走到平阳昭公主的画像之前,弯腰放下了一枚羽箭。这是她特意藏在袖子中带进来的。
也多亏了她是宰相,没什么人查她。
姜沃放下羽箭后,索性席地坐了下来。
她很想跟公主说说话。
坐下来后,视线骤然变低,她抬头仰望公主的画像。
“好多话,我不能说与生者。”她声音很轻,在这座新修葺的凌烟阁中,连浮尘都惊动不起。
“人人都说公主是生荣死哀。”
姜沃也要这么说。
死哀——
是啊,人人都道‘公主丧仪加之鼓吹,前所未闻。’而能够荣膺谥号的公主,也很少。
正如李敬玄提起,公主起兵是为父分忧的孝恪之道,更道高祖允许公主丧仪上‘以军礼、有鼓吹’是破例的恩典。
于众人前,姜沃全要颔首认可,口称高祖恩德。
是,当时高祖还是一言九鼎的皇帝,若无他最后的一句‘公主功参佐命,非常妇人之所匹也。何得无鼓吹’,平阳昭公主就会连鼓吹都无,只能以团扇、彩帷下葬。[1]
所有人都觉得,公主的丧仪有鼓吹,似乎就是她的莫大荣耀,足以安慰她赫赫军功。
是最盛大的死哀。
可是……
因屋内有些阴冷,旧官服又薄,姜沃就改了抱膝而坐,让自己暖和一点。
她把下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像是要跟自己借一点力量。
姜沃轻声道:“公主,我不是这史册上第一个女官,你也不是这世上第一个女将军。”
“就在隋朝,还有巾帼英雄冼夫人。”
“朝廷以夫人之功,封信都侯,加平越中郎将,转石龙太守。”[2]
同为身有战功的女子,冼夫人做的是正经的将领和朝廷官职。
而且还特许“给鼓吹一部,并麾幢旌节,其卤簿一如刺史之仪。”[2]
女子封将军怎么会没有先例!
若说最早的女将军商代妇好,近乎于传说,而汉代的女将军冯夫人、晋的忠烈明惠夫人是数百年前的历史。
那么就在前朝的冼夫人的事迹,难道本朝所有人都不记得了吗?
还是根本不想记得?
为什么平阳公主回到长安后,生荣就是‘册公主,赏赐逾其余公主’,死哀就是‘丧仪得以鼓吹’。
甚至鼓吹还要被太常驳回一遍‘妇人无鼓吹’。
“我不信,这便是最好的生荣死哀吗?”
屋内一片寂静。
画像无言。
姜沃抬头——若是公主永远停留在渭水河畔回眸的一瞬,甲胄在身宝剑悬腰,七万兵士在手,或许也很好。
好在,她没有跟公主一样的孝道与身份掣肘,更身负后世机缘,所以一路走到了如今。
姜沃拿起地上的羽箭,锋锐的箭头划破了她指尖,两滴血染在箭尖。
“所以,公主,我永远不会交出我的‘兵符’。”
*
姜沃用帕子把自己手上细小的口子先包起来,想到回去后需用烈酒消毒的痛,不由先皱了皱眉。
她边压着自己的伤口,边对平阳昭公主的画像继续倾诉。
“不过说起冼夫人。”
“她与公主一样,后世都不知名字,只知道,她是高凉洗氏之女,嫁了人成为了夫人。”
“而且,她哪怕生前被正式册授了将军,也并不在将相传中。”
冼夫人的生平都记载在《隋书·列女·谯国夫人》中。
血迹从帕子上微微洇出,姜沃只仰头道:“说起史书,公主若知道后世许多史书如何记载你,必然也要生气的。”
“我就不说与公主了。”
比如到了宋代编篡《册府元龟》,平阳公主很多时候直接就被记载为‘高祖第三女柴氏。’到了明清后更有甚者,称平阳公主为妇人竟能事于军旅,如狐妖昼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