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姜沃注意的事情只有两件。
第一件事:天后处置了李义琰,将其贬为郑国渠‘斗门长’。
何为‘
斗门长?’专管看河渠淤泥的。此官只有官名,并无实缺,甚至没有品级,可以说是一撸到底了。
许多朝臣见了天后对李义琰的处置,都心有戚戚焉,寻思,这还不如之前去戍边呢。起码去到边境,还能有个‘刺史’,最差‘县尉’的官职。
第一件事则引得朝野震动:还在归京途中的‘准尚书左仆射’刘仁轨,听闻东宫属臣李义琰竟贬至‘斗门长’,便当即为此事上书天后。最要命的是,奏疏中有一句‘吕氏禄、产贻祸于汉朝’!
刘仁轨这句话,岂不是跟郝处俊等人一样,以汉代吕后掌政之事规讽天后?
天后这一手提拔的非己一脉的宰相,还没回京就闹翻了?那刘仁轨还能当上宰相吗?毕竟诏书虽下,刘仁轨却还没正式到任尚书省。
朝臣们都在等着,不知天后会如何应对。
姜沃看到这件事的时候,不由笑了。
刘仁轨的脾气啊。
果然没有算错。
姜沃的思绪回到了她离开长安前的一个下午,她与媚娘对坐半日。
那时候媚娘其实就定下了李义琰的处置,是想让姜沃离京前,亲眼看着李义琰去郑国渠蹲着的。
然而姜沃想了想:李义琰或许还有别的用处。
比如用在刘仁轨身上。
需知刘仁轨离朝多年坐镇辽东,京中的云波诡谲,他是不太清楚的(主要是他自己年纪大了也没想到还得回来当宰相)。而李义琰从前又有个自己营造出来的好人设,又是东宫属臣……
于是,李义琰的处置,被压到了一个很微妙的时间段——刘仁轨已经坐船从百济回到了大唐境内,但本人又还没到京城,没有很清楚京中这两月来的各种风云变幻。
果然,刘仁轨这急脾气加硬脾气,一听天后才摄政不足月,原中书侍郎东宫重要的属官竟然被打发去看沟渠了!
当即上奏于天后。
姜沃含笑收起了这封书信,不知刘仁轨到京城后,心情如何?
**
尴尬。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形容刘仁轨的心情,那就是尴尬。
他车马刚到京城,就见到了裴行俭——其实裴行俭这也是冒着风险来的,因朝臣归京,尤其是重臣归京,该先面见帝后才是。
但裴行俭真不能让刘仁轨就这么去见天后!
万一当面再说起什么吕氏,可如何好?
且说前几日,裴行俭看到刘仁轨在路上上的这封奏疏,整个人都差点心梗过去,当场吃了颗保心丹缓了缓。
于是在刘仁轨回京的第一时间,将这些日子京中发生的事儿告知。
尤其是姜相病归的内情和李义琰的为人。
刘仁轨:……
他不由对裴行俭道:“书信中如何不告诉我?”不过他这也是下意识发问,很快就反应过来。
这些涉及宫闱的内情,如何能写在书信上!
更何况,‘东宫猜忌姜相,请命陛下逼姜相离朝,以至姜相吐血’事,只是朝臣间流传的小道消息,从未得到过帝后的官方证实——官方言辞就是姜相风寒起病,因病乞归。
别说,许多官级达不到,又没有家族靠山的小官小吏,哪怕就在京中,也上过大朝会,有不少还真以为这就是真相呢。
何况是远在海外的刘仁轨。
故而这种要命朝事,裴行俭怎么可能在一封信里告诉刘仁轨?那就是标准的‘泄禁中语,’要被流放边疆的。
能给他写写京中现状,裴行俭都是看在战友情分上。
但他真没想到刘仁轨这么急。
裴行俭愁死:你能不能进了京见了我,搞搞清楚状况再上书啊!
“只盼天后宽宏。”裴行俭只好替前袍泽如此祈祷。
刘仁轨就带着复杂的情绪进宫面见天后去了。
见完后,心情更复杂了——
天后凤仪端正,对他上谏的奏疏不但未恼,反而道:“此奏足见刘相急国之心,忠正无畏。且静而思之,是为龟镜。”天后甚至与刘仁轨坦然道:“必以吕氏败祸为谏。”[2]
媚娘是真的这样想,她会吸取吕后的经验与……教训。
若说天后不计较此奏疏,依旧让他做尚书左仆射,刘仁轨还只是心情复杂。
那么再听到天后的叹息,刘仁轨则感同身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