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据姜沃在大唐各州所见:哪怕质量最差的麻纸或是草浆纸,也要五十文百张,稍微好一点的纸都是三四文一张。
至于崔朝方才说的,他们常用的纸张——
姜沃把手里的报纸塞给崔朝,转身去取了桌上一份公文,把纸张对比来看。
“这是剡溪(浙江剡县)的剡藤纸。”大唐正式公文指定用纸。
姜沃把两张纸一起放在阳光下,明显就看出了不同。
剡藤纸也薄,但却又轻又韧又洁净有光泽,用的是一种特殊的剡溪古藤制作而成。[1]
因这是公文专用纸,故而很是金贵,每年进京来贡举的学子,哪怕饿几天肚子,都要专门攒钱买这种纸。
毕竟唐朝还有行卷的作风,考子们考前还得将自己素日得意的诗、文,投与达官显贵前。
那能用寻常的破纸吗?必然不能。
用这种剡纸才显得正式。
而这种剡纸多少钱一张呢?到了每年举子进京,供不应求之时,有时候能炒到近一百文一张。
“一百文啊。”比现代直接用百元大钞来写字,还来的人心疼。
毕竟按照大唐的生活水平——崔朝原本给皇帝算过的,一位寻常百姓(还非田中刨食的贫农),而是京城附近州县的居民,一年到头衣食住行的花费,大略需要五贯(五千文),也就是一个月五百文左右。
而家中小有余资,能培养孩子读书写字的门户,倒也不用怕咬牙供子孙读书会‘人才两空’。哪怕孩子读书一辈子没什么名堂,什么功名也中不了,倒也不用担心饿死。
姜沃这一路走来,见到各个署衙里,都有雇佣的‘抄书人’,专门干抄写公文等活计的。姜沃了解过他们的生计,过得很是不错——
“为院书手,月钱两千,娶妻安居,不议他业。”[2]
也就是说,两千文的月薪,就足够一个小小的家庭安居乐业,过上小康生活了(这还是只有一人有收入的情况下)。
如此便知用来投行卷的纸,有时竟然能被炒到一百文一张,对普通人来说,到底是多么昂贵而不可承受的重量了。
姜沃拿着手里的报纸:故而,不光是印刷术的改进,还必须搭配上纸张的成本下降,‘报纸’才能够变成现实。否则也不用叫出版署了,直接叫‘烧钱署’算了。
而她此时捻着手里的纸页,甚为欣慰。
还不必看内容,只看纸的质地就知道,曜初做的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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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春末时分。
姜沃与崔朝正在登州港口的驿站,对着阳光看手中的纸张。
而长安城,紫宸宫内,曜初也正坐在帝后跟前,说起纸张之事。
她先将樱桃酪端给父皇母后,之后才自己取过一盏捧在手上。
并不是回禀公务的气氛,而是一家子闲话家常似的。
曜初开口道:“父皇、母后,这几年京中各衙署公文所必用的剡纸是越来越贵了。再这样下去不是常法。”
皇帝原本吃到一颗酸的樱桃,不太愉快地蹙眉,把手里的杯盏放下了。
然而听到女儿的话,皇帝又不由展颜笑了:“曜初,你近来莫不是见多了辛侍中?”
这种一开口就是‘太贵’‘国库没钱’‘日子过不得了’的言辞,让皇帝顿时梦回辛茂将辛尚书掌户部那几年。
皇帝这话一出,曜初还好,如今常跟辛茂将打交道的媚娘,眼前忽然就浮现出辛尚书那张眉头恨不得打结的脸,他口中最常说的话就是:“天后啊,这开销未免也太大了……”‘天后,三思啊……’
媚娘没忍住当场笑出了声。
然后笑过后,媚娘又是一叹。
她眼前不由就浮现出另外一张面容——那几年,每回见了姜沃,辛尚书眼中就会迸发出金子一般的喜悦。
她如今,到了哪里呢?从海外之地回来了吗?
真令人悬心。
直到曜初再次开口,媚娘才回神。
“父皇猜的真准,此事还真是辛侍中提出来的,他特意到出版署找了女儿。问起女儿,有无能代替剡纸的公文纸张。”
说来,官方向当地征买剡纸,当然不会如读书人买剡纸一般,有时候还需要支付‘溢价’和‘黄牛价’。
朝廷大量征买这种剡纸,只需要抹平当地署衙的成本就够了。
但问题就在于这里,剡纸的成本逐年变高,有些无法控制起来——毕竟从晋代起,剡纸就是‘高档’‘朝堂’的代言,自然是追捧者众,每年消耗量巨大。然而剡纸的原材料,剡溪古藤,生长速度可是赶不上被砍伐的速度。
因而这些年古藤越来越少,剡纸的造价成本也就越来越高。
辛侍中虽然现在是门下省的宰相,但他对朝廷财政问题一向是最关心的。
他敏锐地发现了剡纸逐年昂贵的情况,尤其是今岁剡纸价格再创新高后,辛茂将曲指算一算京中各署衙每日要消耗的纸张数量……算完后就立刻心疼地捂住了胸口。
都等不到第二天,辛茂将立刻就往中书省去,与唯一的中书令王神玉商议,让他起草一道诏令,限制各署衙每日用剡纸的数量。
这种只涉及办公用品的小事,也不用天后专门批,辛茂将催促道:“你中书省起草,我门下省接着就批,明日就让各署衙执行!可不能每日再用如此多剡纸了,哪里是过日子的常法?”
王神玉:……
作为一个生活质量极高,平时他自己写字作画,甚至都看不上朝廷所用的剡纸,会用更高档罗纹玉版纸的人,王神玉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