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清楚,就过去大半年朝中政务的繁乱紧凑,以他的身体状况一定是撑不下来的——非要硬撑,就真是拿命撑了。
尤其是前两个月夏日,只有吐蕃王朝的内乱、吐蕃战局的巨变、吐蕃求和的条件等大事,他才勉力提起精神听了。
但就因那段时日,多跟媚娘商议了些接下来对吐蕃的安排,诸如怎么钳制吐蕃,怎么继续加固西域防范之类的,花了太多精力,不免症候较往年重些。
最后闹到夏日里把孙神医请回来才算好些。
孙神医不管军政大事,他也比尚药局的奉御硬气多了,让皇帝吃他的药方就得听他的日程安排。
那段时间,孙思邈都把天后隔离出去了,‘恭请’天后减少探视时间。
就算如此,也是直到夏去秋来,皇帝才算调养的差不多。
姜沃如今每每见到皇帝,就总是想起书中王熙凤说起的林妹妹: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
当真得‘金屋藏娇’,好好的在屋里休养,经不得一点儿磕碰与风吹雨打,否则必要闹点毛病出来。
此时皇帝望着媚娘涂着药膏的手。
方才他那句话实在是发自肺腑的感叹——他是久病不说了,太子也是三天两头病休,一月去礼部当值的日子,大概十天都无。
国有战事自己又病着,皇帝也实在无暇多顾及太子,究竟是心病还是真病了。
且在皇帝心里,太子已经成家了,而太子妃又特别令皇帝满意,那自有人照顾太子,他可以少操心了:毕竟在皇帝看来,裴氏安稳仔细,最要紧的是,她对太子格外上心!
据皇帝所知,只要太子病着,太子妃绝足不出门,连宫里的年节筵席也不参与,甚至连母家的人也不见。
皇帝更知,太子妃入宫后,没给自己母家求过任何一点恩典。且她性子和气,跟宫里人人和睦,连幼女太平说起长嫂来,都是夸赞。
真是好孩子。
不过,皇帝想到太子,还是难免有点头疼的。
他抬手按了按额头:若没有媚娘,太子哪怕病着,也得是太子监国,那其实不就是东宫属臣来料理国事吗?[1]
那他必不能这么闭门休养。
“媚娘如今也是料理过大战事的人了。”皇帝颔首:“朕更放心了些。”
又道:“之前你提起过此战之后,打算把安西大都护府拆分开来——此事媚娘跟宰相们商议定夺即可,朕不管了。”
媚娘手上的药膏已经融入肌肤,她就不再晾着手,而是把桌上奏疏收起来:“好。”
皇帝顿了顿,换了很郑重的神色:“但有一件事,朕必须得管。”
他认真道:“你一直为了前朝的事儿忙的寝食难安的,朕也就没提。但如今外头大事已定,这件事可一定得抓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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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姜宅。
战事终结,尤其是刘仁轨又回京后,姜沃也难得闲下来,今日按点就从皇城中离开,且也没有带公文回家。
入夜后,就跟崔朝两人坐在院中,喝秋日特有的桂花酒配桂花糕。
这桂花酒还是前日崔朝进宫陪聊时,从皇帝那拿到的宫中御酿。
崔朝就说起皇帝前日叫他进宫的缘故:“陛下在为安定公主的婚事着急呢。”
姜沃也不意外:天凉了,美人灯又支棱起来了。
她觉得,皇帝就好像那现代着急催婚催生的家长——
自己工作忙的时候,或是孩子在读书/找工作的关键时候也罢了,一旦一切进入正轨,他立刻就把注意力挪到了‘孩子怎么还不结婚/结了婚怎么还不生孩子’上。
姜沃不由问崔朝道:“我之前让你跟皇帝,先铺垫下那套选驸马的流程,你说了吗?”
崔朝点头:“都慢慢说过了,而且皇帝本身也不欲驸马出身京中高门。”
皇帝既然让长女入朝稳定朝局,更为了将来能够压制皇子们。
那么,驸马确实是不该有什么身份。毕竟不管是世家还是勋贵,尤其是京城内的簪缨之族,这几l代人下来,都是联姻的四通八达。
彼此之间多少都能扯上点姻亲关系。
而驸马家若是跟哪一位皇子有所牵扯,沾亲带故的,哪怕曜初持心正,不会受到驸马及家族的干扰,外人看来,却也是‘瓜田李下’有所嫌疑。
崔朝执壶,给姜沃倒了半杯桂花酒,然后笑道:“但你那套选驸马的流程,我还没跟陛下说透。”
姜沃端起来一饮而尽:“无妨,时机合适了,天后会说的。”她已经将完整修改版,提交给媚娘了。
崔朝不由笑了:“天后说?你怎么不去向陛下说?”
姜沃幽幽道:“我能去说吗?只怕陛下又要给我下诏,让我不要‘变心而从俗’一定要‘闭心自慎’了。”
她感叹道:“陛下对我,实颇有偏见啊。”
而姜沃后来发现,皇帝对她,不是颇有偏见,而是很有偏见。
上元二年的除夕夜,是久违的,他们一个孩子也没有带,只有四个人在一起吃了一顿火锅。
依旧是二十多年前的旧宅。
姜沃不免想起,永徽年间的火锅夜,他们还在商议如何应对长孙太尉。然而倏尔经年已过,不只长孙无忌,当年朝上许多人,都已过世多年了——就在姜沃做巡按使离朝之前,就得知在爱州(越南)的刘洎和褚遂良也相继过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