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泰山立下的数块碑石中,有一块格外特殊——并非单碑,而是‘双束碑’。由两块完全相同的长条石,一代表帝,一代表后,合并而成,以显帝后同列。
而当时的皇后,在自己的那块碑文上,用了数个前所未有的,她自己改的,或者说是造的文字!
碑文之上,皇后改‘天’字——天下面原本有是个人字,皇后的‘天’字却多了两道弧线,像是,一个穿着裙子的女人。
碑文之上,皇后改‘地’字为‘埊’,即山水土的叠加。
其实,当时就有朝臣心中忧虑皇后改字一事,尤其是她改的还不是寻常字,而是‘天地’二字!
这岂不是过分的野心与权欲?
自然,也有的朝臣不过将这番改字,当作女子特有的心血来潮感情用事。
但无论是忧心者,还是不甚在意者,彼时都没有把这件事看的太重——毕竟,说到底也只是一块石碑上的改字罢了。
除了这块碑文,其余目之所及的李唐的天和地,依旧是原本的写法。
可……现在呢?
姜沃与王神玉隔着案桌上的碑文拓片,隔着被天后改过的‘天’字与‘地’字,望向对方。
王神倏尔想起旧年往事。
姜相永远是这样——王神玉是想起了当年稷下学宫诗会,风雪红梅之中,她银衣鹤氅而立,凝玉为容雪为衣,眉宇神采卷舒风云。
经年未改。
姜沃静静坐着,等王神玉先开口。
果然,王神玉一旦开口,也就没有什么废话,他直接问道:“天后与姜相,欲改天换地否?”
有春日的花香浅浅漫入屋内。
窗外春光陶然宁静,屋内气氛却凝重。
然而很快,姜沃平静答道:“是。”
三月的洛阳,处处花丰叶茂,春景繁盛似锦。
原本紫微宫中书省署衙中就栽着两株佳品海棠,自永隆年间,王神玉随圣驾到东都后的悉心照料,如今开的遮天蔽地,有如天边光滟霞光。
姜沃起身,来至窗前,看海棠花随风簌簌而落。柔软淡粉的花瓣落了一地,美而无所凭依。
自她起身,王神玉也跟着站起来。
只是他驻足在案旁,望着既是至友,又是同僚的姜相背影。
窗外春光这样好……
她却要走进暴风雨,不,是腥风血雨中去了。
王神玉一向是个很看的开的人,对子孙的态度都是‘若子孙如我,岂有饥寒?若子孙不如我,我何必广置田产,到时候给不肖子做酒色费?’
主打一个你们自力更生兼自求多福。
可此时,王神玉望着挚友的背影,忽有些至深的伤感——
何苦?
不过是做官,何苦如此?
他想起了几乎是累死(总之王神玉是这样认定)在相位的老师杜如晦,是为了什么,走到如今呢?
王神玉忽然道:“当年你被迫辞官离朝……”这种改天换地的想法,必然不是一天忽然升起的。王神玉不知最早该追溯到何时,但至少应该从那时候起,她心中认定的君王,就是天后了吧。
“那你为何还要冒着风险,去做检田括户事?”
那时,他还以为,她是像老师一样的李唐忠臣,他当时还写信劝她,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还暗示她,皇帝都不让你做宰相了,可别管这些了,游山玩水去吧。
然而现在看来,她并非为李唐而做。
不过,虽然这样问,王神玉其实已经猜到了答案。
果然,姜沃转头认真答道:“我是为大唐做的,不是为李唐做的。”
不,其实说大唐也不甚准确,应该说是,二凤皇帝曾经说过的‘华夏衣冠’。
王神玉想起了很多事:从火药到占城稻,从水泥到玻璃,从资考授官到检田括户,从纸张到报纸……
他忽然一声长叹。
其叹息之意,倒是让姜沃都怔了一下,开口询问:“王相?”
姜沃记得,上一次王神玉看起来这么痛苦,还是,哦,还是永徽年间,还是皇后的王鸣珂听母家瞎指挥,死活不肯去参加亲蚕礼,结果先帝点了时任司农寺正卿的王神玉去代皇后行亲蚕礼。
给王神玉痛苦坏了。
那这次,他这般神情……
姜沃就听王神玉悲痛道:“我是想到了,今岁之后我还不能致仕,就不免悲从中来。”
他话音落下,姜沃不免笑了。
春光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