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手抓住了新后的胳膊,一手持剑横在她脖子前面。
皇帝的眼睛疼得厉害。
那道红色的身影站得太高太高,高到他要努力仰着脖子才看得见。城门上风大,凛冽北风将她宽大的喜服吹得鼓鼓囊囊,像是一张大船上的风帆,又让她像是一只正欲展翅高飞的大鸟。
他死死攥着腰间的宝剑,恨不能将老二就地击杀。
背后是千军万马,眼前是此生唯一的挚爱。
是俯首称臣,从此陷所有人与不义,却能与她卑微地长相厮守,还是不顾一切攻城,虽重夺皇位,却不得不亲眼目睹她倒在血泊之中?
皇帝沉默着,眼中几乎要淌出血来。
方淮就在他的身后,开口想说什么,却到底什么也没说出口。这个时候,仁义道德,江山为重,他腹中有千万个道理,千万个从小学到大的男儿教条,何为轻,何为重,他一清二楚。
可他却忽然一个字也无法劝诫皇帝,他无法要皇帝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惨死在面前。
紫禁城门口,风声呼啸而过,在场千军万马,却悄无声息。
老四似乎察觉到了皇帝心中的惶恐与恨意,笑得更好看了,不紧不慢地催促了一声:“做好决定了吗,二哥?”
他走得离城墙更近了些,身前挟持的那人也堪堪抵在了砖石前头,那把长剑在她雪白的脖颈上划出一道深红色的血饮,再往里一点,约莫就会血流成柱。
皇帝翻身下马,一字一顿地对城墙上的人说:“顾珣之,她若有半点不测,我会把你在意的每一个人都杀了替她陪葬。每一个人。”
老四忽然间有些猖狂地笑出了声,双目泛红地盯着他:“我在意的人?我在意的人已经一个不剩了,你能杀谁?难道你要从皇陵里把我死去的母亲给挖出来鞭尸吗?”
他百无禁忌,从不在意自己的言行。
哪怕此时他还穿着龙袍,还是紫禁城里的王者。
皇帝慢慢抬手:“把人带上来。”
方淮亲自将淹没在大军里的孩童带了过来,十三岁的大皇子面色苍白地站在皇帝身旁,努力抬头让自己不露怯意地望着城墙上那个有些阴冷的男人。
老四的神情蓦地一僵,想要在在场人群里寻找旧皇后沈氏的踪影,可沈氏压根不在这里。
奕熙为何会在二哥那里?
是蓉蓉背叛了他?
不,不会的!一定是太后把人私自送出了宫!蓉蓉不可能会背叛他!
他眼神一沉,仍是阴森森地笑着:“怎么,你想用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换我面前这个活色生香的美人?你以为把他拿到手了,就有了护身符?”
他手中猛地一动,皇帝的心几乎跟着那剑猛烈地动一刹那,可到底老四没有真的下狠手,那剑尖不过没入新后脖子上少许,有一道鲜红的痕迹很快淌了下去,却只在洁白的肌肤上留下一条细细的线,然后便消失在了大红喜服之中。
那血的颜色与喜服如出一辙,竟叫人辨不清她是否真的在流血。
皇帝拳头都要捏碎了,声音暗哑:“怎么,你连奕熙都不在乎了?”
他知道太后把奕熙送到他身边去的意图,老四可以拿剑指着昭阳威胁他,他一样可以把同样的方法加诸奕熙身上。他可以拔剑也横在奕熙脖子上,可以在这孩子身上也添上几道令人触目惊心的伤痕,届时便能看明白老四到底在不在意他唯一的子嗣。
皇帝的手已然横在了剑柄之上,可他的视线触及奕熙苍白瘦弱的面庞,触及到他信任无比的眼神时,手在发颤,却无论如何难以拔剑。
那削铁如泥轻若无误的宝剑似乎忽然重如千钧。
他做不到。
他在这一刻忽然恨起自己来,老四可以弃良知于不顾,只为与他争天下,可为何到头来他连一个假皇子都动不得?
他忽然间仓皇地笑了。
千军万马指着他,天下苍生指着他,他心里其实清楚地知道,若是真的在这个节骨眼上学老四一样拿妇孺威胁对方,哪怕坐上了那皇位,恐怕也会被天下人耻笑。
那不是他的为君之道。
那不是他。
若是真这样做了,昭阳又会如何看他?
那他又该怎么办?
皇帝从未面对如此两难的绝境,弃天下,他就是万人唾弃的狗皇帝,而弃昭阳,毋宁死。
一阵狂妄的风吹过,老四似乎已然不耐烦,冷冰冰地问了句:“你就只有这点本事?你的剑呢,挂在腰上看着好看的?有本事你也拿剑横在他脖子上啊!你不是想看看我到底在不在乎他吗?”
皇帝拔出剑来,一点一点抬了起来,眉目如冰,眼中有种光芒慢慢褪去,最后变成了死寂的漆黑一片。
他做出了决定。
奕熙惊恐地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剑,却无论如何动弹不得。
那剑倏地高高扬起,光芒一闪,只是下一刻并未落在大皇子脖子上,而是直指城墙上那人。
皇帝哽咽着,在热泪中一字一顿地说:“攻城!”
这样两声晦涩的字句,像是花光了生平所有的力气,他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也再找不到人生的意义所在。可他肩上背负着家国重任,他宁可死也不愿失去的人,最终在寂静山河与天下苍生面前不得不成为牺牲品。
同为牺牲品的,还有他,还有他那颗宛若死去的心。
也就在这一刻,那道红色的身影忽然间抬手掀开了盖头,她声音清脆地朗声笑着,蓦地侧头对持剑对着她的老四道:“淮北王,不劳您动手了,我的命,我自己做主!”
她的面上分明还带着泪痕,却在下一刻不顾一切拎着裙摆朝着城下纵身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