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做这场戏,大行皇帝的葬礼早已办完,如今不过是私下再祭,将萧琰移陵便是。
纵是早有准备,萧直的脸色也并不好。
谢期寻了个石头坐下,打开锦盒,里面乃是一封信和一个小小的印章,那印章是萧琰的私印,意义斐然,至少凭此私印,她可以指挥得动金吾卫,和暗卫玄机阁的势力。
读完那信,谢期的眼泪,簌簌落下,一滴一滴滴落在纸张上,打湿了信纸。
“真是傻瓜,说好的让我做摄政太后,却反悔,如今把你的私印留给我,将一部分权柄分给我,就以为我会原谅你吗?”
“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你想求得解脱,还叫我不必为你守洁,若不满意萧直,寻别人嫁了也可以?我偏不如你的愿。”
“你擅自做决定,还以为对我好,我才不会原谅你呢,以后我很快就会忘了你,一辈子也不想起你的好……”
谢期喃喃自语,越说到最后,眼泪便越发控制不住。
“凭什么,凭什么,萧琰,你这个混蛋,这对我公平吗,公平吗?”
萧直心疼难忍,吩咐也呜呜哭着的小德关:“你去吧,我先将皇后送回去,再来操持皇叔的丧事。”
谢期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萧直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她也没有反抗。
此时她全身,都没了力气,呆呆地,萧直抱她,也随他吧。
“阿鸢,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回家?回哪去?
“你爹娘还等着你呢。”
谢期怔然,惊讶的抬头看他:“你愿意让我回家?”
萧直很坦然:“那是你的娘家,也是我的岳父岳母家,为什么不能让你回去,他们也很想你,不过,你住几天也是要回来的,离开我太久,我会想你。”
谢期无力也无心思反驳,跟萧直讲道理,是讲不通的。
第89章 温柔
“我生在掖庭宫, 出生的时候宫人去给皇祖父报喜,他却说,戾太子之子, 不算是朕的子孙, 连一份喜钱都没打赏, 一个奶嬷嬷一个服侍的宫人都没安排, 又搂着他的美人寻欢作乐去了。”
谢期全身都没力气, 万念俱灰,无力的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说话时, 带着胸腔微微的振动。
“还是当时仍然活着的贵妃宁氏因与我皇祖母有旧,看我可怜, 给我拨了个老宫人照顾,一个月拨一些米面, 免得我饿死,掖庭哪有奶娘, 没奈何下,照顾我的老宫人用煮的粥油来喂我,一顿饥一顿饱的,才活了下来。”
谢期还是有些疑惑,萧直在对她说他曾经落难的经历?
上辈子他对谁都没说过, 这是隐藏在他心里的痛, 不仅他不对别人说,也不许别人提起。
有朝一日, 萧直也能这么平和, 跟她讲述他过去的经历,很是难得, 不过她也不太在乎就是了。
“我在宫里,与底层的太监宫女,其实没什么差别,只是不必做活罢了,但凡各宫贵人主子身边略微得些脸的奴才,都能呵斥我,瞧不起我,有时为了一点残羹冷饭,我都要对别人点头哈腰,巴结说好话。”
“宫里的奴才,踩低捧高实在太多,过得不如意的更是多如牛毛,如今有我这么个落难的龙子凤孙,居然地位比他们还不如,他们高兴坏了,觉得身为奴婢却能动辄呵斥打骂我这个皇帝血脉,逮住机会就要为难我。我六岁的时候,看顾我的嬷嬷想去皇祖父的宴会上为我要一些吃食,趁着皇祖高兴,端回来的饮子洒到一位贵妇身上,那贵妇生的娇俏,孀居多年,皇祖喜欢美人,为讨她欢心,便打死了我的嬷嬷。”
萧直的话语,非常平缓,谢期却能听出他平静下的冷然与恨意。
“我苦苦哀求皇祖,求他放过我嬷嬷,这世上只有嬷嬷一人待我好,我与嬷嬷相依为命,她就是我的亲人,可皇祖叫人打死了她,一席破席子卷着扔了出去,皇祖深恨我父亲,因为这件事还想要打死我,是皇叔救了我,他那时不过跟我一般大,居然有勇气站出来,与那个可怕的皇祖父侃侃而谈,阻止他杀人。”
“后来我才明白,皇叔与我,终究是不同的。”
他抱着她,一边说话一边往山下走。
台阶很滑,下着微雨,萧直走的却很稳,九渊山中水汽足,露水和微雨打湿衣裳,是有些冷的,萧直的身上却很暖和,热力隔着衣裳透过来,暖烘烘的。
“我偷偷跑出宫,反正这宫里也没人在乎我,皇祖还想要杀我,我寻遍了西京郊外的乱葬岗,找到我嬷嬷,把她葬了,从此便在宫外野生野长,为了赚银钱养活自己,游医的药童、酒肆的帮厨,甚至去给白云观打杂,干小工,做零活儿,什么能赚钱就干什么。”
“为官做宰的世家清流子弟认出我来,可他们见了我,也讥讽我,嘲笑我,我那时不得不忍气吞声,心里暗暗发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瞧不起谁呢,等我有了权力,就把他们都弄死,让他们跪在我脚边求我饶命。”
他当然做到了,上辈子的萧直有点微的不高兴,前朝后宫都要惧怕。
这辈子他也做到了,让萧琰传位给了他。
“十二岁那年,皇叔来寻我,他生的真好看,穿的真富贵,他长得像画里菩萨身边的小金童,我嫉妒他,恨他,为什么同是皇祖的血脉,他却跟我截然不同,他过得是锦衣玉食,众星捧月的日子,我穿着粗布衣裳,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被白眼被嘲笑,贱如脚下烂泥。”
“皇叔看出我的偏激不忿,却什么都没说,给了我银子,把我送去王氏族学上课。后来我认了字,读了书,皇叔偶尔会跟我见面,他对我说,我父亲不是谋朝纂位之徒,皇祖给了个戾字做封号,实在不公。他劝我,做人莫要太过偏激,多记一些别人的好。”
“但我年轻,哪里肯听,皇叔是好人,帮了我,但我私下里却觉得他太不知人间烟火,他又知我这些年遭遇了什么,他什么都有,我什么都没有,他高高在上,自然说得出那些宽和善良的话。”
萧直其实不太爱说话,上辈子时,他来昭阳殿,很多时候都是各干各的事,这么长篇大论的说话,几乎是没有的。
很奇怪,谢期居然并不厌烦。
“后来我才知道,皇叔他也有自己的烦恼,他八岁被人下毒,从此被病痛折磨,皇祖父老了,宠爱他母妃裕太后,皇叔的太子之位稳固不倒,可高高在上的尊位,锦衣玉食的生活,他却注定享受不了几年。”
“后来,我再看皇叔,也越来越能理解他,他也是人,不是神,病弱至此变得如此豁达,也经历了很多痛苦的挣扎,他是人,便会权衡利弊,会犯错,更会有私心。”
“他的私心就是你,阿鸢。”
谢期面无表情:“抛弃我们的承诺,将皇位传给我的仇人,把我推给你,你说我是他的私心?”
“人是复杂的,阿鸢,他爱你,可他也是皇帝,是萧氏子孙。”
萧直的目光温柔如水,谢期躲开了他的视线。
“他觉得对不起你,所以不敢见你。你没听过汉武帝与李夫人那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