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肢,身体,眼睛,没有尾巴,没有角,没有长毛,没有鳞片。
这是什么东西?它暗自寻思。
没等它想出个所以然,那动物也瞧见了它,惊叫一声,没注意脚下,摔倒在地。
紧追其后的还有一头浑身黑色毛发与尾巴的动物,长得也不怎么好看,但是先前那无毛的动物却更害怕它似的,一步步向后退去,身后的那动物也很惧怕它,眼神却很贪婪地在猎物身上梭巡,最后一口将它脖子咬断,干净利落,血水飞溅,飞快地叼走了。
它就像是新生的婴儿一样,对所有事物都很好奇。
所以它想要追上去,可是这身体实在太沉重,卡在通路边缘处,动弹不得。
而且,它发觉自己也无法使用力量了,这世界的力量似乎和它那边的有些不同,那边会有阴火从地脉中源源不断地生成,这边会有灵气从地脉中源源不断地生成,尽管气息不同,本源却相近,世间的法则如同框架一般将它锁住,但却没料到它完全不在意。
几千年生成的躯体被它弃之不顾,索性抛下,尸山血海在深层地域中簌簌坠落。
它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那束缚也逐渐变小,它得以脱身而出了。
脱身而出的那一刻,它才发现自己身处山中。
此前的身形太过庞大,所以没注意到身处的环境,尽管望得见天际与远山,却看不到周围的花草树木,和深层地域里的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拥有最纯澈的颜色,它一下子就将之前用惯的那具身体忘得一干二净——它想,我想要一点点将这个世界蚕食殆尽。
为此,它可以缩小自己的身形,像是面对最美味的食物一样的,小心拆解。
它很顺利地追了过去,将那头动物吓得拔腿就跑,结果还是被它逼到了角落里。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为了活命,那头动物将断了气的猎物递到它的面前。
它还以为这是友好的证明,于是欣然接受了供奉,像几千年来那般进食,拆解,拼凑,缝补,这对它来说很正常,也很得体,结果那比它还要血腥的动物几乎晕厥过去。
它安好身体,摸了摸颈子上的裂口,说道:“这个好像没办法用了。”
那头动物哆哆嗦嗦地回到洞府,它当然也跟过去了,抱着那颗没办法用的头,和这个动物交换了另一颗头颅,脖颈重新缝缝补补一下,再将头颅放上去,顺利黏合好了。
然后眼睛又掉了出来,鼻子又歪了,耳朵裂开了,此类种种,它换了好久。
那头动物在旁边看了半天,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它思考了一下,此时这具拼凑出的身体已经在它的调动下产生了温度,脸色红润,就像是活生生的人似的,可它又不属于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它回答:“不知道。”
那头动物也就没有再问下去。
它感激地握了握动物毛茸茸的爪子,“谢谢......诶,你的爪子不错啊。”
对方扭头就跑,洞府也不要了,四足踏起烟尘,几乎用逃命的架势一溜烟没了影。
它有点不解,但还是帮对方锁上了洞府。
动作之际,它发现这具身体很好用,不仅是灵活的手脚,因为只有头上的毛发多一些,所以可以最大程度上地感受这个世界,尽管各方面实力不突出,但却是最均衡的。
它重新爬上了山巅,眺望周遭,天笼四野,云幕清透,碧洗无尘。
欣赏了一阵之后,它将手伸向自己的太阳穴,轻轻点在上面,猛地注入真气。
在拼凑身体的过程中它已经渐渐掌握了运用真气的方法,所以它的行动很顺畅,没有任何阻碍地抽出那一缕缕与深层地域相关的、它早已厌烦得不行的记忆,从那一道尚未愈合的薄弱裂缝中扔进了深层地域,任由记忆被阴火卷走,去了哪里它也不在乎了。
仰面躺下去,闭上眼睛,感受到记忆彻底抽离之际,它想——
好好记住你睁开眼睛之后看到的一切景象吧,这里就是你梦寐以求的地方。
至于与深层地域相关的一切,不必去记住,也不必回忆起来,那里糟糕透顶了。
“......这一次,我们选择了你,舍弃谢南锦。”
谢南锦缓缓睁开眼,千年的记忆与这五百年的所见所闻逐渐融为一体,密不可分。
他的目光越过那六位九阶真君,看向珩清。
然后,谢南锦想,啊,他很苦恼,也很茫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现实。
毕竟自己是一个狡猾的捕猎者,即使失去了记忆,也知道怎样做才是最合适的,他进食的时候会慢一拍,看看珩清是怎样进食的,然后照葫芦画瓢地学,模仿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多亏有了珩清,他这么多年也没有露馅,一直以一个“人”的样子活下去。
谢南锦感觉到了新的感情——名为“遗憾”的感情。
他很遗憾,自己离开深层地域的时候完全没料到后来会发生这么多事情。
他很遗憾,阴火将九州大地烧成了他最厌恶的样子,这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他很遗憾,当阴火爆发之际,他也懵懵懂懂地跟着逃,没能救下珩清的家人。
不过,他最遗憾的是这一件事:
当他被打入幽州域时,不是没有想过反抗,但是,刚才也说了,谢南锦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模仿,他看到珩清为了他来回奔波繁忙,听到他说“我一定会证明你的清白”、“无论你是谁,你都不会做出背叛九州盟的事情,你只是性子顽劣了些,对吧”之类的话,于是谢南锦想——遵循法条,安分守己,这也是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一种方法吗?
或许是的。
他笑道:“当然啦,我一向是安分守己的好人。”
然后谢南锦当真老老实实地在狱中呆了百年时光。
珩清说,天地寥廓,归雁争鸣,群山静候,谢南锦,你真该亲眼看看。
他认为谢南锦这段时间过得非常压抑痛苦,所以时常过来探望他,也好聊以慰藉。
然而,其实谢南锦并没有珩清想象中的那般无法忍耐。因为他早就在潜意识中习惯了这阴暗的、密不透风的狭小空间,尽管厌恶,但却不是无法忍耐的,更何况,谢南锦身在狱中,能够听到铁栅栏之外的一切,日月更替,星幕流转,山河更迭,他知道的。
只不过是被剥夺了“视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