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千屿自幼家族中给的压力便大,所以他一直都想挣脱魏家的束缚,即便如此,他也是天之骄子,从未吃过多少苦,任凭外人一眼看过去,谁不知他被养得很好。可如今魏千屿早已瘦得脱相,他与过去俨然成了两个人,整日设阵观星,像是将自己的命钉死在了梵宫顶上。
“前人都说,观星推运者到最后无不疯魔,当年周家也癔症发作,才会胡言乱语诅咒皇朝被赐死,主子难道也想走上那条路吗?”郎擎抓着魏千屿的胳膊,半蹲在他面前,目光灼灼又诚恳道:“主子!自上官小姐离开后你便从未关心过自己,便是有天大的事,也得养好了身体再说!别再去宫里了!”
“我要去的,我要去!”魏千屿披头散发,直摇头道:“与清清无关,此事事关重大,我一定要再看一次……”
“主子!宫里下令,不准你再回去了!”郎擎道:“长公主不知所踪,陛下已心力交瘁,若你再在皇宫出事,他怕无法对魏家交代,便下了令,在你养好伤之前都不许入宫了。”
魏千屿身子一软,竟有天意如此之感,可他仍觉得荒唐,仍然不可置信。
这天下所有人都会反,所有人都可能反,他甚至觉得那拥兵而来的必然是在朝中屡屡与东方银玥不对付的容太尉,却从未想过,隐藏最深的竟是自己的亲人……
他抬头看向郎擎,眼眶布满血丝,泪水一滴滴砸在了地上,在这一瞬,他觉得郎擎都变得不足以信任。
若持续了数千年的情谊也能瓦解、背叛,那这世间还有什么是真的?什么才是可靠,可信的?!
郎擎被魏千屿的眼泪吓得浑身发寒。
魏千屿出声问他:“郎擎,你知道吗?”
郎擎不解:“属下该知道什么?”
魏千屿怔怔道:“魏家……私养重兵。”
郎擎震惊到哑言,他定定地望着魏千屿,心中思量魏千屿疯了的可能性。
魏千屿见他那样子便喃喃:“你不知道,你一定不知道……那我父亲知道吗?”
郎擎不知要如何回答。
养私兵已是死罪,何况是重兵,魏千屿这话,与在说魏家谋反无异。
他只能道:“半个月前家主便带着夫人回去蕴水,说是老太爷身体不太舒服,只是让属下在隆京照看主子。”
“回去了?”魏千屿便是再不敢相信,也不得不信了:“那就对了,那就表示他也知道,他们姓魏的都知道,就我不知道!就我是个傻子!”
魏千屿如同疯了般豁然起身,他将身边的人全都推走,一边大喊一边流泪:“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谋逆?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为什么明明国泰民安他们还要搅起动乱,为什么?为什么?!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那是我的兄弟啊!我们明明是血亲,东方姓氏下就剩姑姑与他了,为什么不能放过?为什么、为什么——”
“主子……”郎擎不知魏千屿在说什么。
他只见到魏千屿晃晃悠悠,竟是忧虑攻心,又喷出了一口血,郎擎想去扶,又不敢扶。
“出去,出去——”
魏千屿扶着桌子站稳,他浑身颤抖,不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是他魏家走上了谋反之路。三百多年前周氏预言,臣叛君,原来从来不是自大的容太尉,而是被皇室信任从未怀疑过的魏家。
郎擎等人退出门外却不敢离开。
魏千屿捂着刺痛的心口,险些无法呼吸。
东方云瀚在襁褓中时,他还入宫抱过他呢,在他年幼尚未离开隆京时,也多次被东方银玥接入皇宫去玩儿,在他的眼里、心里,不论是东方还是魏家,皆是他的至亲。可如今却是他站在两亲之间,看见了那场尚未到来的噩梦,要他如何取舍?他能如何取舍?!
“错了,都错了……”魏千屿抓紧胸膛上的衣服,他憋住这一口气,想起东方银玥曾送他的生辰礼。
也许一切都还来得及,那是他在星图中所见的未来,而今魏家的兵尚未攻入玉中天,也许他能阻止这一切。
他要回去蕴水,要去见祖父!
东方银玥的母亲是祖父的胞妹,他是她的亲舅舅,他们不该自相残杀。
此念一出,魏千屿也不顾其他,他冲出房间便要去找玄马。郎擎跟在他的身后见他一路跑到了马厩,他甚至只披着一件单薄的里衣,发丝未束便就这样坐在了马上。
郎擎以为他要去皇宫,正欲跟上,却见魏千屿坐在马上往与皇宫完全相反的方向跑去,待他察觉不对时已经来不及。
那是日行万里的玄马,世间少有,一旦奔走,谁也追不上去。
无数道影子从身侧闪过,魏千屿抓紧缰绳,他连一口气都不敢大喘,在这一刻他无比后悔自己没有夜以继日地学习,每次看到画面的最后都是来不及。
玄马之快,轻易越过山境,魏千屿在炙热的夏季里感受了满腔凉风。
他没能赶到蕴水,他甚至没出玉中天。
就在玉中天境的梁城,他看见了第一缕被点燃的狼烟,城门前的烽火台上,御灵卫高举旗帜,擂鼓声如雷霆阵阵袭来。魏千屿望着那一缕蓝灰色腾腾升上天空,只觉得心落到了深渊。
他抓紧缰绳,玄马停下的这瞬,所有都如他在观星推运中所见,一声婴孩的啼哭惊醒了所有人,不过瞬息,梁城城门被破。
第二股、第三股……
魏千屿看着那些狼烟,身体越来越寒。这里明明离隆京尚有千里,可他却觉得那迎面而来的铁骑下一瞬就要踏碎他的尸身,踏上隆京的城门。
入城的赤甲铁骑分成两侧,魏千屿握着玄马的缰绳,瘦弱得像是随时能从马背上摔下去一般,摇摇晃晃,始终没有真倒下去。
他弓着背,望着自动为他让路的铁骑,这些人都认得他,他们的刀剑刺破坚守的御灵卫的胸膛,唯独放过了他,也……无视了他。
血腥味很快就弥漫开来,远处的尖叫哀嚎声不断,魏千屿恍然以为自己又一次进入了梦境,可当一股热血洒上了他的手背,溅上了他纯白的衣衫,他才如大梦惊醒,恐惧绕上心头。
“住手、住手!”
魏千屿从玄马上跳下,无数骑马的铁骑从他身边窜过,无一人为他的声音驻步,不论他如何阻止也无法阻拦这场杀戮。
魏千屿张开双臂,以必死之姿挡在了一匹战马身前,马上人勒紧缰绳,马蹄擦脸而过,魏千屿发髻一松,头发彻底散乱了下去。
一声苍老的咳嗽从不远处传来,魏千屿呆滞地望向骑马而来的人,如星图中的画面一般,蓝缨随风飞扬,他们的臂膀上都绑着蓝布条。
魏家不怕被冠上谋反之名,他们本就抱着颠覆东方皇权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