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所谓的超自然存在很多时候只是超出了人类的理解范畴,那么安戈涅在进入这座陵寝之后的所见所闻,都在强迫她面对、逼迫她承认,这个星系、这个文明是个诡异的缝合物——
明明是人类,却同时拥有另一个生物种群的性别和社会秩序;
从他处习得的精妙技术,最后却用于维护太阳系文明中陈腐落后的残片;
比任何地方都接近“神圣”这个词定义的宏伟陵寝好比一座自动贩卖机,不带感情地、严谨地按照规定好的流程,把剂量固定的神迹分发给选定的客户群。
与此同时,路伽以平静的声调念出誓词:“我为取走我应得的那份遗产而来。我宣誓,我会严守秘密直至我生命终结;我宣誓,我会将分得的遗产用于正途。”
说着他翻转掌心,仿佛在等待什么东西主动跳到他的手上。
“什么?”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发生了什么?”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朝台阶边缘挪动,戒备地绷紧身体。
路伽茫然地复述,语气逐渐激烈:“它说……现任君主尚未死亡,我没有资格分得遗产。斐铎之后,明明没有任何君主接受过加冕!”
安戈涅顺着他的话推测:“斐铎找到了长生的方法,其实一直活着?”
“不可能,他死透了,那群蠢货每年都会特地祭拜他的骸骨,等着有一天把他光明正大地带回首都星地表迁葬。”路伽来回踱步,俊秀的面容微微扭曲,“不可能,一定有哪里搞错了。”
“前代君主早就亡故,遗产是我应得的,你的记录出错了,我有资格!”他和看不见的控制中枢争辩起来,“我不相信,你告诉我,那个现任君主是什么时候加冕的?!”
路伽得到了答案,讶然沉默,忽然看向安戈涅,语调古怪:“五年又九个月四天之前,这个时间点……和你进宫的日子相当接近。”
“什么?”她下意识喃喃。
他扯了扯嘴角,一个跨步倾身过来拽住她。安戈涅从不知道他纤细的躯干还能爆发出这样的力气,她几乎是被拽到石台前的。他用的是鲜血淋漓的左手,还温热的黏稠液滴落顺着腕骨往下淌过指缝,她的身体僵了僵。
“是她吗?你嘴里的现任君王难道是她?!”路伽对着她听不到的声音怒吼。
不。
耳膜嗡地震了一下,她现在也听得到了。
不像人类的无机质嗓音平板地宣告:“认证成功。确认为现任持有者,向您展示能量储备情况。”
透明球形容器震颤了一下,从轮廓到光泽变得更加有存在感。
但里面依然是空的。
与此同时,扣在容器外的赤心管面正前方的那颗红色宝石发生了异变:熔岩般的红逐渐朝着宝石的底部聚拢,凝结为液滴,而宝石其他部分都变得如玻璃般呆板无色。
和她之前所见一模一样的幻觉!
但这次,不仅仅是她看得到。
“安戈涅。”路伽低语。
简单的、熟悉的、他呼唤过无数的三音节,却沉重得教她无法呼吸。她本能地往后退倒退一大步,利刃映出的亮光掠过她的眉骨,沾着他鲜血的小刀与她的长袍前襟错过,只勾出一道浅浅的破口。
如果再退得少一点点,小刀就已经划过她的胸口。
“路伽,我什么都不——!”安戈涅急声的辩解戛然而止。她退得正好,却又太多。
足下一空,她从阶梯顶端的石板边缘坠落。
像影视剧中的慢镜头,时间有如减速,他们的视线毫无防备地对上。安戈涅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她甚至来不及细看路伽的脸。
她看到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抓住她,阻止她从致命的高度跌落。
然后他染血的指掌剧烈颤抖了一下,突然地、坚决地收了回去。
小刀还在他的手里,可安戈涅的心脏却像是被它贯穿。
她明明已经不相信他,从重逢前的通话开始就在做戏,可为什么还是会难过?
太好笑了,她想,重来一次,她要在他登上台阶顶端的时候,就把他从那里推下去。
安戈涅没有闭上眼睛,而是一眨不眨地看着路伽在视野中远去,直到最后,她都要这么看着他。
撞击的冲击让她一下子失去平衡,她踉跄着撑住地面。撞击让她浑身一瞬间麻痹,四肢丧失知觉。但只有一秒,她凭着本能地站了起来,而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没有掉到底部,确切说,只往下落了一级台阶的高度。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石板接住了她。
整座悬空阶梯扭动起来,调整了角度,移动到了她前方。
“请注意安全。”无机质的声音毫无关怀意图地说道。
“哈哈哈。”安戈涅忍不住笑出声,笑得大声。
路伽的脸色惨白,他的手指收紧,尚未结痂的伤口情况恶化,新鲜的血色在他的袍上增添更多斑点纹样,更多的血在他足边汇成小小的一泊,但他一无所觉。
有那么数拍,两个人都一动不动。
“为什么?为什么你是现任君主?”路伽率先打破寂静,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是他满脸的受伤,仿佛深受背叛。
安戈涅眨了一下眼睛,映入眼帘的还是同一张苍白而惊怒的脸。她轻声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路伽,至少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了。”
语毕,她蓦地转身,不管不顾地朝阶梯底端狂奔。
“安戈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