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山困不住你。◎
林中的风带着一股青涩的草木清香,与行云州的人告诉奚茴的不同。
他们说问天峰的每一处都透着鬼域传来的阴气,唯有阳光才能驱散。奚茴已经不记得自己奔向死亡前是否感受到了这里的阴晦,可此刻,她的的确确觉得问天峰像是才下过一场雨,干净、清新。
奚茴坐在地上发了会儿呆。
她记得很久以前有人教过她,人心初始皆为善念,所以只要有人主动与奚茴走近,她都会选择先相信对方是报以善意的。
但她接触的每一个人,都欺骗过她。
故而所有人于她这儿的信任,仅有一回,每一次的最开始,她会奋不顾身地冲过去,最后落得受伤、悲惨的下场,她也于心中道一句“果然如此”。
而欺骗她,趁机欺辱她的人,她都会报复回去。
她想,若她真死在了那汪冰水中,也就成了鬼,届时她再面对那团暗红色的火,想尽办法也要熄灭了他。
但她没有淹死,没有冻死,她好端端地,甚至连衣服都找了回来,浑身温暖地坐在柔软的草坪上,等待阳光。
影子没有骗她。
奚茴又想起她看见的那双眼,疑惑更深,明明生者不可见死魂,她又是如何能看见他的?
“你真的将我带出来了,影子哥哥,你没有骗人。”小奚茴的手指绕着野草,坐了片刻后,又问:“你为何不骗我?”
“我为何要骗你?”影子反问。
是啊?他为何一定要骗她呢?可为何,她以前遇见的那些人都会骗她?
小奚茴不懂,她想告诉影子,因为行云州的人都说她是怪胎,她不详,他们都会骗她的。
可这话终是被她压了下去,她现在心情很好,也不想提起这些事影响了情绪。
奚茴唇角微扬,收紧袖口,以免弄丢了她的引魂铃。
炎上宫的火应当早就灭了,行云州的人也必然知道是她放的火,而她从渡厄崖跳下至今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恐怕那些人都在四处寻她。
奚茴本想赶紧离开问天峰,才起身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她垂眸看向身下已经与自己轮廓一般的影子,沉了沉心后转身朝另一面走过去。
她爬过一回问天峰,对去渡厄崖的路已经很熟悉了,奚茴不觉得困与累,她只是不时抬头看向天空,望着天色往上爬,想要在天亮前赶往渡厄崖。
这还是头一次她选择相信,得来的不是欺骗,这种感觉很奇妙。
奚茴是个八岁的少女,即便在各种压力下成长,坑蒙拐骗着活到了现在,到底也只是个小孩儿,再狡猾,也仍有无法跨越年龄的单纯。
渡厄崖顶无草木,奚茴走到山崖边时,脚上的鞋彻底不能穿了,她随意将鞋子脱下扔去一边,赤脚踩上冰凉的石头往崖边而去。
眼前画面与她上一次来时像,也不像。
她跳崖时正值傍晚,晚霞烧红了层层云海,落日并不刺眼,宛如即逝的生命沉入黑暗。而此时,天光渐明,奚茴站在崖边,转身,背对着云海,面向东方。
东边的天空纤云很薄,像是染彩的纱交错漂浮。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但已能见到行云州的全貌。
奚茴迎风而立,长发飘飘,暗紫色的衣衫贴紧身上,她看向脚下的影子,道:“影子哥哥,你能看见吗?”
明明光是从东面而来的,那影子应当投在奚茴的身后,可就在她问出这句话后,影子转了方向,在她右侧的石块上拉长,像一副绘在了石面上的墨色人像画,高大、恣意。
“看什么?”他问。
奚茴眼也不眨,她看向逐渐升起的太阳,看见那金光洒向行云州。此地山明水秀,四季如春,群山皆于问天峰之下,一座座宫殿间高架悬空的桥梁,繁花锦簇,于云山雾林中折出七彩的虹光。
奚茴稚嫩的声音道:“看行云州啊,就是这里的人将你捉来,把你从渡厄崖扔下去的,但你还是出来了。”
影子沉默。
少女一副天真浪漫的模样,声音也似清泉动人,只是脱口而出的话却未分善恶。
她亦是行云州的人,她不曾想过如此煽动一个逃出生天的恶鬼,的确会给行云州带来灾祸;又或者她想过,她是故意这么做的。
“这座山困不住你。”奚茴抿嘴,似讨好地问了句:“你高兴吗?”
渡厄崖上的风很大,太阳越越来越亮,完全从地平线升起,宛如一轮金光,耀眼夺目。
风吹乱了少女的发丝,似乎也吹乱了地上的影子。
这座山困不住你。
这句话倒是动听。
影子发出一声低笑,很短促,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恍若错觉般,他道:“日出不错。”
奚茴愣了一下,这才将目光放在太阳上,她带影子来渡厄崖,是想趁着天亮前让他看一眼曾抓他困他的行云州的,结果他却看向日出了?
日出……有什么好看的?
天际的云霞分了层,金、青、薄粉,如上等绢布上多彩的绣纹,又似同时打翻入水的彩墨,这便好看了?
看久了还会眼晕,毕竟阳光灼目。
奚茴也认认真真地看了一回日出,没品出什么美来,只觉得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是人活着的温度。
她豁然惊醒,出声询问:“你能看日出?!”
鬼魂不可见日,阳光会照散一切阴郁鬼气,即便是再厉害的鬼也不敢于白天作恶,他们畏惧阳光,畏惧白昼,可……为何影子能看见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