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来月老祠里避雨的人到了傍晚几乎走光了,便是摊位也与老道说好临时放在月老祠中,待明日雨停了来取,老道好说话,便让那些人将摊位推进了院子里空闲的房内。
只是路过一间小屋前要注意些,那是借住在祠内的父女二人,小姑娘生了病,动静轻些,不好打扰。
老道送走了人,小道士也将晚饭做好。
原先月老祠里就他们二人,吃的都是后院里种的素菜,今日多了两个人,他们也没讲究不食荤腥的说法,便煮了一锅鱼汤下面条,卧了一个蛋专门给那小姑娘。
父女二人是今早来的,因身上银钱着实不多,便请暂住于月老祠内。老道本就是个善心的人,也知客栈价贵,自己这里虽然简陋些,但他分文不取,也当日行一善,便放了两人进来。
小道士匆匆吃了几口饭,便端了饭菜与面条去院内小屋前敲敲门。
雨还在下,屋内点了灯也是昏暗的,小道士清了清嗓子喊了一声“戚大叔”,没一会儿便有人来开门。
车夫打扮的男人粗浓的眉毛正因担忧皱到了一起,他皮肤粗糙黝黑,身量不高却很健壮,一双牛眼意外地看起人来很温柔,见小道士端了饭菜来连忙道谢:“多谢小正师傅。”
小道士随老道姓汪,单名一个正字,也是老道给起的,老道叫他小正,车夫也就跟着这般叫了。
“小妹妹好些了吗?”小正还记得早间车夫背着小姑娘进月老祠时那小姑娘的脸,哭得眼睛都肿了,风一吹,脸上皴得红彤彤的,瞧着很严重的样子。
“好些了,多谢小正师傅关心,还麻烦小正师傅给我们送饭来,这样恩德我实在……实在不知要如何报答才好。”车夫还处于女儿生病的焦急中,端着面就站在风口与小正说话。
一阵风吹进了屋里,忽而传来小姑娘的哭泣声,委屈又惊恐地哇一声传出来,车夫闻声连忙冲进了屋里,小正也担忧地踮起脚朝屋内看,又不太敢跟进去。
小屋放不下屏风,推门进去便是桌子,隔了两步就是炕床,床上垫着干净的被褥,是小正平日换洗用的,现下暗蓝色的被褥里窝着一个五岁的小姑娘,哭得浑身颤抖。
小正在月老祠长大,很少出街去玩儿,自然也看过男童女童,却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小妹妹,故而多担忧了些,心想她这般能哭,该不会把眼也哭瞎了吧。
车夫扶起小姑娘,问她一句怎么了。
若是奚茴在场,便能认出这父女二人昨日还在街上巷子里和她见过一面,虽是父女却分外不像,那姑娘穿得普通,长相似大户人家的千金,爹倒是实打实的粗汉,年龄还差了许多。
戚袅袅慢吞吞地伸出自己的小胳膊,藕粉色的袖摆上不知沾了什么泛黄的粘液,待掀开那袖子去看,细白的皮肤溃烂了一片,浓水腐化渗透了衣裳,发着淡淡的酸臭味儿。
戚枫见状,连忙将她的袖子压了下去,把那双小手紧紧地抓在手心里,却不知所措地连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完整。
“没事的,袅袅,你这是……这是生病了,爹爹会给你请大夫,大夫来看吃了药袅袅就能好了。”
戚枫的安慰并未让戚袅袅的情绪稳定下来,她不知自己为何会生这种怪病,浑身无力地连路都走不动,身上还总是出现斑点,她虽闻不到,却也知道自己一定在发臭。
好像就是从爹爹带她来年城开始,来年城的这段时间她一点也不开心,吃也吃不好,睡又睡不着,身体越来越差,还已经很久都没有见到娘亲了。
戚袅袅扑到了戚枫的怀里,一边哭一边道:“我想回家,爹爹……我想娘了,我想回家。”
戚枫搂住戚袅袅的背,他甚至不敢太用力,生怕自己将女儿的皮肤碰破,只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头发,轻声哄道:“好的,爹爹带你回家,等袅袅的病好了爹爹就带你回家,袅袅别怕,爹爹去给你找大夫。”
二人的谈话都被站在门口焦急的小正听进去了,他也借着烛火的光看见戚袅袅身上的伤口,说不出那是什么病症,就像是烫伤溃烂后的模样,难怪戚袅袅要哭得这么伤心,小小年纪怎能忍受这般疼痛。
知道戚枫要去找大夫,小正连忙道:“戚大叔你别担心,我认得大夫家怎么走,我、我去给你找大夫。”
“小正师傅!”戚枫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小正转身便跑了。
少年甚至都来不及从廊下绕,直接冲入雨中喊了老道,一声声师父叫得老道急忙忙从屋中出来,还险些摔了一跤。
“师父当心!”小正扶住了老道,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小妹妹生病,手烂了好大一块,我听戚大叔说要去找大夫,可他今日都没出门,想来没钱住客栈,自也是没钱请大夫的,师父,我们能不能……”
不待小正说完,老道便知道他的意思,师徒二人倒是因为这月老祠存了不少银钱,可到底是出家人,黄白于他们而言也是身外物,当然是要拿出来救人的。
老道连声哦,转身便要去找银两,小正攥着几粒碎银子就要往外冲,戚枫暂时安抚好了戚袅袅便拦住了他,对他道:“小正师傅,太麻烦你,还是我自己去找大夫吧。”
小正连伞都没撑,站在了院外亭内道了句:“我认得路,腿程快些。”
戚枫撑起伞走到亭内,自然也看见少年手心里攥着钱,他感慨在年城居然还能遇见这样实心眼儿的一对师徒。
戚枫道:“实在不好再麻烦小正师傅了,你与汪道长能留我在祠里住下已然万分感激,我其实还有一些私藏,想着当回去的路费,用来买药应当够使,不能再用你与汪道长的银钱。”
小正还要说什么,戚枫按住了他的肩膀:“小正师傅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力气大,身体壮,回去的路费等袅袅病好了再挣也来得及。小正师傅,还麻烦你帮我看顾袅袅,夜长雨大,我怕自己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会害怕,小正师傅比她年长几岁,陪着她会安心些。”
小正哦了声,见戚枫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便答应了下来。
可他还是将银钱塞进了戚枫的手里:“师父说,与人为善积福报,来生会更好,这些钱本就是给小妹妹看病用的,戚大叔你先使着,等你自己手上的不够了就用我给的,若实在过意不去,不如等你回到家乡寄回银钱那也是可以的。”
戚枫拿着手里的钱,一时竟愣了神。
小正双手抱头又窜进了雨里,要去小屋子里陪着戚袅袅。
方亭很窄,只要风大点儿便会被雨淋个通透,冰凉的雨水打湿衣衫,戚枫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那句回到家乡让他心中感慨万分,手里拼拼凑凑的碎银子也滚烫万分,似是要握不住了。
袅袅的身体,哪儿是寻常大夫能治的呢?
若不赶紧找到那珠子,只怕他们永远也回不去家乡了。
戚枫将银子收好,想着等他与袅袅离开后,便将这钱放回月老祠的小屋内,小正师傅过来收拾床铺时一定能看到。定下思绪,戚枫撑起黄油纸伞走入雨幕里,不过十余步便彻底隐于夜色中。
天越发暗了下来,戚袅袅向来是个听话的孩子,出门在外爹爹说什么就是什么,娘也是这样叮嘱她的,所以即便她心里再害怕也不敢求着要跟爹爹一道出门,她想她一定要好好看病,好好吃药,待身体好了就回家里,再也不出远门了。
戚枫走了好一会儿,浑身雨水的小正便在屋子门前踌躇着也不知要不要进来。
房门是开着的,呼呼朝里面灌着风,将小正衣袂上的雨水都吹进了房里。
戚袅袅瞧见人影,知道他是给自己送面的小道士,爹爹对她说道馆里的师徒二人是好人,方才他离开前也说过会让小道士来陪着自己,怕油灯燃尽了她畏黑。
小正在门口挪了半天也没将自己挪进屋子里,毕竟里头床上坐着的是个小姑娘,他又从来没与女孩儿接触过,干脆就靠着门口吹冷风。但时不时还要看顾小姑娘的情绪,于是那双眼便一会儿看看屋外的雨,一会儿看看戚袅袅那双睫毛湿润挂着泪珠的大眼睛。
真好看啊,小正心想,戚大叔的女儿那双眼睛像是黑夜里能发光的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