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一处,便少几缕魂。
这些鬼魂无需走到家门前,而今他们也未必都有家了,只要到了籍贯所在,便能顺土而下。
天亮前谢灵峙等人护他们隐蔽,他们就停在原地不再走动,等到夜里重新出发。
一连七日,皆是如此。
游魂无脚,走起来也快上许多,奚茴眼看着每日游魂中的数量变少,七日之后不足原先的十分之一。
戚枫父女俩所在的奉城算起来应当是这群鬼魂家中离年城最远的地方,虽同在百花州,却一西一东。过了这一夜,需谢灵峙送回家的游魂也仅剩一二百个,无需他们特地护着,跟了英婷这么多天,有她在,这些游魂也飘不远,就零零散散地游走于附近山林间。
这七日为了给鬼魂找能避阳的地方,谢灵峙都选择在城镇歇脚,因那里有屋子,可遮阳光,这些游魂对百姓并无恶意,借住一个白日就会离开,也便宜些。
直到现在游魂仅剩一二百,他们也不特地带鬼去打扰活人的地界,为了加快进程,白日便在林子里休息,夏日树叶茂盛,游魂找好山洞,也不会有危险。
跟着谢灵峙这七日,奚茴就没再见过云之墨了。
原先游魂多,谢灵峙分不了神,今日白天倒是得空想起来,那位说是与奚茴要在一起一辈子的公子并未跟上他们队伍,也不知去了何处。
谢灵峙本想问奚茴,可看她一个人坐在远处避阳的地方纳凉,脸上恹恹的,似乎心情不大好便干脆不去开口了。
谢灵峙心想,那说不定就是个有些本事的纨绔,花言巧语哄女子叫他哥哥,又许诺言,不过是一时兴起,知奚茴要离开了也就不再缠着她了。
奚茴此刻低迷,许是被骗后郁闷难过,谢灵峙倒是不担心她为情所伤,奚茴实在不像在情爱上开窍的模样,或许几日后她便重新活蹦乱跳,把那人忘去脑后了。
谢灵峙没打扰奚茴,退远了些,他看奚茴,赵欣燕也在看他。
赵欣燕连续几日不与谢灵峙说话,她早知谢灵峙偏袒奚茴,却从未想过他如此是非不分。就连叶茜茜都能瞧出赵欣燕在与谢灵峙置气,齐晓还过来问她几次,她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叶茜茜凑上赵欣燕身边,问她:“大师兄惹你生气了?”
赵欣燕哼了声:“他被猪油蒙了心,认定奚茴没鬼使,我却看见她的鬼使是如何帮她欺负人的,说不定徐菱一直没有消息,便是……”
提起徐菱,赵欣燕又陷入了沉默。
他们行云州人只要离开行云州境内,便处处都可能遇上危机,生死也早已置之度外,可身边从小一同长大的人突然没了,赵欣燕心里仍会难过。
秦婼听她提起奚茴的鬼使,顿时想起将小小困住的火焰,她没想到赵欣燕也看见了那可怕的东西,便是如此她也奈何不了奚茴,秦婼痛恨,又无可奈何。
“我一定会撕下她的面具,让所有人看清她的真面目。”赵欣燕再看一眼谢灵峙,却发现谢灵峙也看了过来,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又见谢灵峙将水壶递给一旁的齐晓,没一会儿齐晓便带水壶过来,与她们分水喝。
“你看,大师兄还是很关心你的。”叶茜茜撞着她的胳膊安慰她。
赵欣燕捏紧手中的牛皮水壶,深吸一口气。
是她太冒进,奚茴藏得深,她在明,奚茴在暗,她自然处处吃亏,得耐下性子,总能揪住奚茴的错处,也不能彻底与谢灵峙闹僵。
过午时,阳光最烈,深林树影下睡倒了好几个人,就连谢灵峙也靠着树干抱剑闭上眼休息。
这几日他们白天护魂,晚上送魂,如今护送这些游魂归乡也仅剩最后一点,便是再强的精神也会疲惫,只能趁此时间放松。
百花州有此名便是因为四季如春,群山生花,到了季节繁花盛茂尤为灿烂。
林深风习习,阳光下的热风吹过树荫便凉下些许,光芒透过树叶缝隙斑驳地投在地面,像撕碎的银片随风的形状摇摆。风中偶尔带来樱花瓣与浅香,芒种时节山林里的花儿都争相斗艳地绽放,远看山峦不再是一片纯绿,节节盛放的花树于蓝天白云下随风摇曳飞舞。
奚茴离谢灵峙等人远了些,护送鬼魂之事无需她出手,白天晚上都可在叶纹小舟里休息,只是好几日与云之墨没了联系一时有些没劲。
她睡不着,阳光随时间照在了她的脚下,奚茴又重新换了个地方。
起身拍拍裙摆,忽而一股凉意贴上了皮肤,她抬起右手看去,腕上红绳挂着的引魂铃像是一块冰,不再似以往温热,冻得她皮肤发疼。
奚茴微怔,她知晓这铃铛与云之墨有关,也知道云之墨向来如同小太阳,浑身都是炙热的,这贴着皮肤的寒意奚茴只在渡厄崖下的封印之地感受过,莫名叫她想起那布满符文的冰面。
“影子哥哥……”奚茴晃了晃引魂铃,听不见铃响,也没见人出现。
她的心忽而沉入湖底,再回头看向谢灵峙等人,唯一的念头就是避开他们赶紧找个无人角落召唤云之墨,她有不好的预感,对方可能出事了。
距离奚茴数千里之外的山巅,独峰高耸入云,烈阳透过云层落在山顶之上,这里四壁陡峭,像是从天而降的刀刃劈开了一座毛笔山,便是行云州的人也别想登上顶峰。
千目方被云之墨从地底拉上山峰时吓得浑身眼珠子都快散了,他平日藏于地下,鲜少直面阳光,便是恶鬼也畏惧光芒,烈阳晒在身上的感觉就像随时要将他融化,若千目也有人的身躯,必然大汗涔涔,面色苍白。
即便云之墨可保他不被阳光晒到灰飞烟灭,千目也不敢轻易跟随对方于白日行走,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已经站在了曦地最高处,悬崖下滚滚云海看不见山川人烟,彷如独此一座山,一个世界。
这座山直面阳光,却是彻骨的寒冷。
千目匍匐的地面上结着厚厚一层冰,触手冻得他魂魄乱颤,再抬头朝把他拉上来的人看去,玄衣生火,寸寸朱纹上的火焰都活了起来。云之墨乌发及地,垂在身侧的手因用力而绷起青筋,皓白的皮肤上赤色符文若隐若现。
他背对着千目,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
这七日间,云之墨不曾离开这座山。
这里是他放眼所及最高的山峰,也离太阳最近,他虽不喜欢苍穹,可阳光晒在身上的温度却能短暂缓解他魂魄里生出的寒意。
宁卿于行云州布下阵法,启阵的那一刻,云之墨便感受到了身体里所有血液刹那冻结,从骨血里钻出的符文刺痛每一寸皮肤,像是置身于寒渊之中,就连行动也变得尤为僵硬困难。
可他还能忍受,这一忍,足足七日。
白天有阳光倒还好说,只是到了晚间山顶阴风阵阵,那冷意叫他额头疼得仿佛要从里面裂开似的,千锥万锤不过如此,忽起的暴戾让他想就这么冲进行云州,冲到宁卿那个女人的面前掐断对方的脖子,再将她挫骨扬灰。
云之墨被束缚了几万年,难得来的自由却也这般被动。
他知自己不能完全掌控这具身体,也知此刻一旦见到宁卿,被他压制下去的司玄便会醒来,故而他宁可忍受,宁可与这上古咒印对抗,也不能冲动地去杀了宁卿。
千目不知云之墨将他拉来的原因,可此刻他却知道,焱君未出声,他不能问,不能动。
就在千目以为自己的魂魄便要冻在这座山巅上时,云之墨终于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