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赵欣燕要他向谢灵峙说明一切时,荀砚知短暂地犹豫了一瞬,脱口而出的是奚茴没有鬼使这件事实,却将奚茴对赵欣燕做过的其他事瞒了下去,他没应,谢灵峙自然就以为是假的。
他没说谎,却比往日说谎还要难受。
赵欣燕用符纸打伤了他,荀砚知便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奚茴与其他行云州人不同,她对行云州人充满了恶意,荀砚知知道奚茴终有一天会真的杀了赵欣燕,奚茴假意示好时他配合收下了她所谓的赔礼。虽然他知道那块明晶只是奚茴捉弄赵欣燕的小道具,可他仍旧高兴,也仍旧认为,那是他此生除了小狗之外,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昨夜他将桂花糕赠与奚茴,奚茴的一番话像是要将他引入坑中,却也是荀砚知求之不得的。
他与赵欣燕之间的矛盾越发深,奚茴杀赵欣燕的念头又这么重,而荀砚知能做的,便是装作一切都不知情,在最后的时候爬上山顶,享受他能感受到的最后一次日出。
“你生前或许是好人,可此刻绝不是个好鬼。”奚茴瞥了一眼他心口微微泛着浅光的地方,那里是云之墨以力量补上的漏洞,即便那股力量撤走,如今也没有足以撞碎荀砚知魂体的鬼魂,他还是可以回到那枚玉佩里好好休养。
玉佩,是白龙僧人之物,奚茴从赵欣燕那里拿了过来,如今也当着荀砚知的面,将玉佩丢入了山崖下。
荀砚知的视线已经很模糊了,可他仍旧看清了那枚玉佩迅速从山崖旁消失的弧度,就如当初的他一失足从山崖旁坠落。当时刮在耳边的风很凌冽,死亡临近的恐惧远比不上飞翔的畅快,他甚至想过如果他有幸能很快渡过轮回泉,那他来世想要做只鸟。
无需道德的约束,也不用背负那么沉重的责任,他可以尽情地顺着阳光飞去,渡过短暂却自由自在的一生。
荀砚知沉默着,奚茴继续戳穿他:“荀砚知,你此行依旧是在杀人,不过借了我的刀,还你自己自由,又把自己摆在无辜的位置上,临了还是要将伪善贯彻到底,你可想过,这也是极度自私的表现?”
荀砚知脸色僵硬了瞬,他给自己书写了没有谎言的完好人生与魂生,到头来不过是想要走得干净体面,一如当年中秋坠崖。
极度自私,奚茴说得没错。
但她不在意这些,她比荀砚知活得坦荡,她大方承认与接受自己自私爱骗人的自我,所以她不是被荀砚知设计如此,而是她本意如此。
“太阳出来了,好好看一眼吧。”奚茴说完,从袖中拿出了那把赵欣燕的剑,剑柄在她手心里转了一圈,又被她用尽全力抛向了山林中的某个方向。
她揭开荀砚知的真面目,让赵欣燕听到这一切,显然荀砚知也没想到奚茴虽然会杀了赵欣燕,却提前将她拉上了山顶,让她亲眼目睹,亲耳所闻。
赵欣燕是痛苦的,她连表情都分外狰狞。
她的佩剑刺在了心口位置,而她连挣扎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微弱的阳光下,荀砚知转身却无法得知她的方位,匆匆扫去的那一眼。
赵欣燕也是此时此刻才知道,荀砚知想要解脱,却懦弱的不知如何开口,他因将良善之名背负了太久,久到一点罪恶的念头也不许自己有,偏偏又设下如此绝情的计谋。是他顺水推舟将他与赵欣燕逼到了如此境地,而赵欣燕别无选择。
奚茴亲眼看着赵欣燕咽气,对方眼中的惊惧也让奚茴开心,赵欣燕以为她不敢杀她,奚茴才不在意她的生死,此刻赵欣燕终于知道她的本意了,可一切都已来不及。
荀砚知起身在风中踉跄了一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灵魂中的某种连接迅速断裂,而束缚住他的力量逐渐消退,这便表示与他结契的人正在死亡。
荀砚知到底没踏出那一步,他没去找赵欣燕,也没听见对方的呼救声,只是在这一刻心间沉沉的闷闷的,却没有将自己真面目狰狞地撕开后的错乱和慌张。他曾在死时都分外看中的,坚守的行善一生,原来到了必定灭亡的关头也没有他所想的那么重要。
奚茴道:“现在好了,你达成了你的目的,我也达成了我的目的。但我要提醒你一句,荀砚知,我不是入了你的圈套,而是我本想杀死她,这是你我的区别,认清自己的本心,也是做人的关键,至于是好是坏……我不在意。”
荀砚知每次与奚茴对话,都能被她的所想所言震惊。
旁人怕背负的恶名,瞻前顾后的犹豫着,却于她轻如鸿毛,她活得太自在坦荡了,在旁人眼里或许算不上好人,可她多潇洒自由啊。
“奚茴姑娘,我还是要谢谢你的。”荀砚知轻声叹了口:“若我早些遇见你就好了。”
若他能早些遇见奚茴,说不定在奚茴五岁那年于行云州引魂试会上招引鬼使时,他就能踏出那一步了。
她三言两语破开了荀砚知两千多年也做不到的事,他不敢面对自我私欲,也不敢拥有妄念,他甚至不能为自己求一个自在,从不顺心。
这世上的确不是每个人都甘心当个默默奉献的好人,即便过去了这么久,荀砚知也没放下自己的责任与重担,却总会选择用极端的方式自我解脱。
若他早点想通这一点,想通其实不是人人都要行善积德的,人人都拥有自私的权利,也可以拒绝,二十五岁的那年中秋,他或许就能吃上寺庙师父们给他准备的团圆饭了。
渡魂两千年,到头来,是奚茴渡了他。
认清本性,遵守本心,接受自我的不完美,接受人性中的一切缺点,也是修行的一课。
荀砚知感受到了有风吹在了他的脸上,这阵风也带走了他的某些情绪,吹散了他心间阴霾,纵使他想明白了这一点,可也没机会得到一个投胎转世了。
太阳即将出来,他是鬼魂,与之结契的凡人已死,他也会被阳光照晒到灰飞烟灭。
这是荀砚知久违感受到的一股热风,不是火云之下炙热的温度,而是日出阳光照在身上的轻柔温暖,是他年幼时才感受过的山风,是他记忆中的自在惬意。
荀砚知缓慢地闭上了双眼,却好似已经在心间看到了太阳,他微微张开双臂,感受风带着阳光扫过他的脸颊,穿过他的指缝,嗅着山林间草木清香,闻声远处的虫鸣鸟叫,似有犬吠从远方传来,他刹那睁开眼。
入目所及,是一片灿烂的光芒,是他过去不曾看到的亮度,灼目到眼眶疼痛。
荀砚知睫毛轻颤,他舍不得眨眼,他看见了一抹橙红色如旁人形容的那般,从东方尽头缓缓升起。原来人们常说的太阳并不似他想象中的那么大,可那么小小的一个圆,为何会释放出如此大的能量?
荀砚知惊奇又欣喜,他的眼眶湿润,似是落了泪,可实际上鬼魂落不下眼泪,而他心中再激荡,面容仍是一片祥和平静。
两千多年不曾见过的日出,在这一刻分外耀眼。
“奚茴姑娘,我看见太阳了。”荀砚知朝东方伸出了手,他似乎看见阳光从他的指缝中穿过,随着他晃动手指而闪烁交替地洒在他的脸上。
好亮,好暖。
奚茴也看向了日出,她告诉荀砚知:“你这是快灰飞烟灭了。”
因魂魄将灭,一切他生前带到死后的苦难,都会在最后片刻被太阳晒去,就像是上苍对待一切生灵最后的仁慈。
“这不是我此生见到的第一束光。”荀砚知微笑着:“我见到的第一束光是在你的身上,于你手腕上的引魂铃内……在年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无需赵欣燕开口,我的目光便立刻追随了你,与你身上的光。”
奚茴闻言微怔,她抬起右手腕看了一眼,暗红色的引魂铃上花纹复杂,是云之墨的一缕魂魄藏匿其中才产生的,可她却不知道,原来她的铃铛里有光。
“那是金色的光,即便很微弱,对我来说却也是这世上我唯一见到的颜色与亮度了。”所以荀砚知对奚茴实则是有些好感的,他喜欢她的靠近,也喜欢她的引魂铃,那是他首次看到光芒后难以言喻的惊喜与心动。
荀砚知慢慢收回自己的手,他感受到了魂魄发烫,也察觉到了魂力消失,可难得的他没察觉到一丝痛意,就像是人泡在温水中慢慢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