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之墨的脑海一片混沌,他心中生出了无数的恨。
他像是要与这些神明共沉沦,正如当日在晏城所做的一样。
他本就不该存在这个世上,诞生于神明的一念,拥有独属于自己的魂魄也是巧合,便是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云之墨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用神灵命火烧去那些对奚茴残忍施暴的神明,他想玉石俱焚,为奚茴报仇。
奚茴察觉到他的意图,她的手已经再没有力气去抹去他眼眸中的戾气,只是垂在身侧轻轻捏住了一抹火焰,火焰缠绕她的指尖,带来不了半丝疼痛,像是化作一只无形的手,与奚茴交握。
“别这样,哥哥……”奚茴喘了一口气,轻声道:“别这样……”
别为了她,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啊。
“我是故意的。”奚茴终于揭开这三日的谜底,也露出释然的笑:“我是自愿的。”
她自愿被神明剥夺性命,自愿用满身血液浇灌鬼域,自愿将神灵化作轮回泉的泉灵,这一切没有人逼迫她。
奚茴曾短暂地看见过云之墨的过去,他可能一无所觉,但奚茴的确看到了他。
她看到在那六万多年的孤寂里,他如何被困在封印之地,替沉睡的司玄承受永夜的寒冷,承受无趣与不自由。
她看见了他对光明的渴望,对自由的渴望,与对完整的渴望。
她也看见了他的灵魂在封印之地第一次见到奚茴时,露出的惊喜与希翼,他期望有人能带他逃离苦海。他最期望的,是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而不是旁人的附属,不是借用或抢夺他人身躯的残魂。
就在昨晚,奚茴故意跳下山崖,眼看着司玄来救她时,命火的热度烧毁了那片红枫叶,而奚茴短暂地回溯到了云之墨的过去里。就像她曾能看见荀砚知的前世今生一样,她也看见了云之墨的今生,她断定他没有死,断定他还在,也知道他的渴求,更加坚定了她的想法。
她在看见云之墨过去的经历后,才真正明白,爱不仅是自私的拥有,也有牺牲与成全。
三日前,她主动站在了天坑旁,提出要司玄陪她七日的条件,就是为了确定云之墨到底还在不在。她当时并未说谎,只要司玄陪她七天,她就会慎重考虑变回轮回泉的事。
只要她确定云之墨在,她就甘愿成为轮回泉。
红枫林小世界中,宁卿问她到底要做什么,奚茴要做的其实很简单,云之墨能放弃他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甘愿永远沉睡在司玄的身体里,只为换奚茴一个完整的人生,她又何尝不想叫云之墨拥有完整的人生呢?
轮回泉,可生魂魄,塑肉身,这是神明告诉她的。
六万多年前的轮回泉,让云之墨第一次感受了温度,这个世界上除了冰冷,其实还有几乎能融化四肢百骸的温暖,轮回泉给了云之墨一个可以逐渐完整的灵魂,奚茴便想,给他一个完整的身躯。
宁卿说,神明不会说谎,奚茴偏要她说谎,连带着那五彩光柱里的十座神像,他们都为了苍生学习了一个凡人才会的能力——谎言和欺瞒。
司玄是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
正如宁卿所言,她了解司玄,只要有机会救回曦地,司玄不在乎陪她七日。这段时间里,奚茴多次试探他,她感受到了只有命火才能传达出的温度,不同于其他的火焰与炙热,那是她独独在云之墨身上才体会到的感受。
她曾在他无数个失去意识的滚烫深夜里,拥抱着他的身体,安抚着他。
奚茴比任何人都了解云之墨的气息,所以她想尽办法去勾起云之墨的意识,效果甚微,却也不是毫无收货。
至少,他一如既往地在意她的生死。
在她跳下悬崖那时起,随之一起而来的不知是司玄还是云之墨,但她在那一瞬闯入了云之墨的回忆中,更加笃定了自己的计划。
无需七日,只要尽快执行。
否则,她也会害怕啊。
奚茴曾最不惧怕的就是死亡,她在八岁时能毅然决然地跳下渡厄崖寻死,是因为她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最不值钱,因为这世上也无人在意她到底是死是活。
如今她的害怕,源自于她知道这世上其实还有人在爱着她,有人能为她背弃家族,有人能为她放弃性命,还有人,蠢到舍去挣扎了六万多年的自由,放弃了他存在的一切意义。
……
奚茴只有食指可以动,她轻轻绕着那束火苗,对着云之墨轻声道:“我骗你呢。”
她骗他,让诸神陪她演了一场戏,这场戏,是她最后的条件。
她要如同当初那样,用自己的性命逼云之墨现身,绑他成为自己的鬼使。而今,她还是用自己的性命逼云之墨脱离司玄,再给他一个,属于他自己的身躯。
奚茴终于达成所愿,她濒死之际,便是化作泉灵的最后时机,也唯有掐准这个时机,她才能借用泉灵的力量给予云之墨新生,她的死不是毫无意义。
奚茴看过曦地苍生如今的苦难,她亲眼见到一座城池的陨落,也亲眼见到了一整个州地的沦陷,她见过曦地安静宁和时的美好,便更知道如今混乱的惨状,是真正意义上的灾祸。
奚茴一直觉得她是个寻常的人,所以寻常人,难免生出怜悯心。
她同情曦地的遭遇,却也畏惧死亡,不会轻易用自己的命成全旁人的人生,只要她不愿,便没有任何人能强迫她。
可如今是不一样的。
“我才不是……拯救苍生的,泉灵。”奚茴每说出一句话,都有几滴鲜血从她的喉咙里喷出来,她痛苦得满脸狰狞,悲伤得泪流满面,却还是要努力睁着眼,看着云之墨:“我是为了哥哥,才,才愿意去死的。”
没有云之墨,她至多也活不过三年,最终随轮回泉的干涸彻底消亡。
奚茴知道自己的生命早已进入了倒计时,三年又非三十年,她没有那么多留恋,只是到底有些惋惜。
惋惜她才与谢灵峙和好如初,惋惜没去应家亲眼见一下应泉恢复如何,惋惜到底是没去成漠州和蜀州。她听说蜀州才是真正长满银杏树的地方,与她梦境中编织的幻象不同,蜀州的山川,到了秋天,布满金黄。
可奚茴已经没有遗憾了,唯一就是她不能看见云之墨重塑肉身后的模样,所以她只能记着这双眼。
奚茴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哀鸣,是她痛到最后的抽泣。
“别怕……别怕。”
她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云之墨,说完这话后,缠绕火光的指尖开始化作枯萎的木枝,轻易便被命火点燃。
云之墨害怕得想要立刻放下她,却也不敢放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