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碧青害怕他看向她的眼,害怕他的质问,害怕他将当年她在鬼域缝隙里为了自保,饮下轮回泉,亲眼看着他痛苦死去的真相说出,她更怕……更怕他什么也不责怪,却要问她一句“我们的女儿呢?”
奚茴,曾是奚山最不舍,也最期待的存在了。
在知道岑碧青有孕后,他也说过若是女儿就最好了,若他们生下了女儿,一定与岑碧青长得一样。
事实上……奚茴一点也不像岑碧青,她更像奚山,尤其是那双狐狸眼,笑起来时与奚山一般成了弯弯的月牙。
可是他们的女儿……他们的女儿被她推向了深渊。
她从未真的爱过奚茴,她沉浸在自己长老虚伪的假象里,她有过一次自私的自保,就总想着将过去的错误掩盖,连带着在错误中生下的奚茴她也恶意揣测,给自己找了一个完美的借口。
人群里,忽而有人问了一句:“那可是奚山前辈?”
便是这一句,岑碧青脑海中最后一根紧绷的弦也断了。
她连忙捂着脸,尖叫着往站在一旁的谢家人身后躲,她生怕被奚山发现了自己,甚至想要钻到谢母的裙底。
谢母大喝一声,也不知岑碧青发了什么疯。
奚山到底无法质问岑碧青任何话,他甚至没有看见岑碧青。他没有思想,没有意识,他就是曾经飘荡在通往鬼域缝隙里的一抹残魂,徒留虚影,又被阳光照晒,坠入鬼域深渊。
不过一个一闪而过的鬼影,彻底吓破了岑碧青的胆,她因问心有愧,畏惧有人将她的错过翻开,畏惧她自己不再是受人敬重的长老,而是人人都可奚落嘲笑的污迹。
不止一个鬼使随风化去。
一个个熟悉的魂魄在众人眼前消失。
明佑垂眸看向腰间的佩剑,曾经选中他教导他的青梧宫宣长老也从佩剑中出来,仙风道骨的老者抬起手掌,轻轻拍了一下明佑的肩,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化作一声叹息。
阳光越来越盛,谢灵峙跪坐在地上,昂着头看向那一束照在自己身上的光,带着夏日才有的灼热,刺得他眼疼。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为何这些阳光能晒去他们?不是说鬼使与行云州人结契后便不会被阳光灰飞烟灭了吗?我们……我们若都没了鬼使,今后该怎么办?”
“完了,行云州完了!”
……
嘈杂的声音在谢灵峙的耳畔响起,他听着那些交错在一起的质问与惶恐,心中突然涌上了些许畅快。
这是他第一次生出如此恶劣的想法,高兴行云州的人都如他一般失去了自己的鬼使。
行云州……完了吗?
在谢灵峙的眼里,如今的行云州才算是活过来了。
他回想起谢家族长逼着他非要他在三个鬼魂中选定一个结契为鬼使的画面,想起那些曾经尊敬他,见到他会叫他一声“大师兄”,如今却因为他没有鬼使而见面不识,匆匆离去的同门们,还想起了被行云州放弃,也放弃了行云州的齐晓。
什么是高贵?什么是卑微?
什么是天才,什么是废物?
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呢?
谢灵峙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沙哑的笑,他闭上眼,在凌乱无措的人群中显得尤为安静宁和。他感受着阳光的温度,心里知道,这是奚茴带给行云州的“灾祸”。
这世上,恐怕没有什么比让自诩高高在上的行云州人,陷入如此恐慌中更好的报复了。
奚茴是轮回泉的泉灵,她的血液里有轮回泉的力量,她的神灵脱离了肉身,化作了可以渡尽全天下所有鬼魂的轮回泉,她能将曦地与鬼域彻底分离,让逐渐朝曦地并拢的鬼域回到属于它自己的位置。
所以,她带走了这世间所有漂浮不定,结契或没结契的鬼魂。
这大约才是……奚茴喜欢的世界。
是她第一次离开行云州,步入年城看到的曦地真正的模样。
世人不会因为她五岁时无法招引鬼使而看轻她,也不会因为她出生带着重重鬼影而欺辱她,他们不会叫她怪胎。因为这世间所有人,原本都应当无法看见鬼魂的,原本……所有孩子都该在父母的期待与爱意中出生、长大。
少年有伴,中年有爱,晚年有慈,这才是一个人该过的一生。
因鬼使分阶级,因姓氏生攀比,因长老之位明争暗斗,因身居高位而冷情无心,这些都是行云州的“病”,如今病好了,又怎么能叫完了?
只是如今的一切,都是奚茴换来的,一个从未真正过过几天快乐日子的少女,以自己的性命为行云州的人换来了公平,为曦地苍生换来了安宁,却无一人记挂着她。
除却那个……刚得了肉身,便迫不及待跟随一并跳入鬼域的男人,这世上,无一人在此刻感激她。
真不值啊……
谢灵峙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他压下心中的不适与酸涩,真的觉得不值。
可这世上的牺牲,不由外人来定值不值得,且看失去之人她自己如何想的。
谢灵峙慢慢站了起来,他已经晒够了太阳,收拾好的法器还在他腰间的收纳袋中挂着,他还得赶在太阳落山前走出万年密林的迷雾,还得在三日内,去到年城。
天坑旁密密麻麻拥挤在一起的人们,纷纷朝五彩的天光凑近,他们满腹疑问,想要为自己失去鬼使寻求一个公道,唯有谢灵峙一人僵硬着背,坚定地走出了这一片生他养他的土地。
他于人群中逆行,再没有一次回过头来。
——
曦地九州的天空彻底放晴,哪怕上一刻还暴雨连天,阴沉的鬼气缠绕得人心慌,可黑暗总会过去,雨水消停,阳光从云层中透出,连着晴了三天。
这个冬季的阳光似乎与往年很不一样,以往冬季也有晴天,却没有如这般炽热的烈阳,仿佛一下从隆冬去到了盛暑,晒得人脸发红,心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