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便是三代而衰,晋中封闭,家主安于享乐,没想到世道在变,老办法不行了。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得罪了人,最后家破人亡。”荣师傅依稀记得小时候,祁县老家里多少豪奢,“我父亲畏罪自杀,我母亲也投寰,我是罪人之后。”
其实说不清是畏罪自杀,还是其它的,他父亲最后都没有认罪,家里一下就败落了。他是罪人之后,要是想活着,就一条路子,阉人可赎罪买命。
多少煎熬曲折,现如今都已经烟消云散了,“我们晋商自有密不外传的账房诀窍,便是袖里藏金,别说五位数,就是七位数也能眨眼间掐算出来,十个手指头就是一把天然的好算盘,打今儿开始,你便跟我学。”
袖里藏金,从来是口耳相传的,师傅带徒弟,父亲带儿子,从来没有外传过,荣师傅原本以为自己带进棺材里面去的,没想到竟然临了,病床前跑来这样一个小徒弟。
他这点东西啊,也能传下去了,是真心实意盼着扶桑好的,技多不压身。
拿着小棍子,一截一截儿的从关节上面跟她讲,看她练习,扶桑坐在小板凳上面,手都是青紫的,要是错一个儿,第一遍能改,第二次师傅便是上手打了。
只是她那双手,荣师傅下不去手,这孩子吃了大苦了,家里送来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落魄。
“从今儿起,你早上五点起,夜里子时再睡下,每日里掐指推算不少于三个时辰。”
扶桑这孩子呢,她不是特聪明,但是她最好学,荣师傅教她,其实蛮复杂,因为她学过算盘,这玩意儿说是算盘,其实跟算盘不一样,你得重新构架一套新的算盘儿,上手的时候容易弄错了。
她自己心里是愿意学东西,烧火的时候,晚上就坐在灶口上,自己手指头来回掐,兴致勃勃的,这个东西她觉得怪有意思。
荣师傅睡一觉起来,不知道是几点,看她还坐在那里,锅里烧的是早饭了,水开了,看扶桑赶紧把几盆白菜倒进去,又倒一盆萝卜,又坐下来练。
心里微微一笑,他觉得自己这一会儿见好一点儿,拿着自己的大衣给她披上,“一宿没睡?”
“一会儿睡去!”扶桑不好意思说自己不知不觉练一晚上,总觉得这样太笨了。
这人不是觉得自己辛苦,而是怕自己太笨了给人嫌弃,怕太笨了跟不上师傅!
等她饭烧好睡了去,荣师傅几人便能自己盛饭吃了,虽然清淡但是吃着正好,旁边儿有一起的,也感慨他收了个好徒弟,“咱们都是凭本事吃饭的人,可是老哥哥哪个也比不上您。”
荣师傅从来不夸徒弟,这回也有些自得,“这孩子打小我就相中了,她性子平,平的不露头不掐尖儿,不是那种张狂的人性,本本分分踏踏实实的。最好的一点儿,是心宽,甭管头天怎么骂她的,第二天早上起来照旧端茶,笑嘻嘻的跟你叫师傅呢。”
不记仇,多好的品性儿。
伍德早上来看一圈儿,现在打他的人少了,他看着荣师傅,欲言又止,客客气气地请他到一边儿,“老师傅您真是教育有方,听说您在宋府收一班徒弟,个个都成气呢。”
荣师傅对他尊崇有加,难免自谦,“难得您看得起我们这样的人,都是学个手艺不要饭的人罢了,哪里敢称得上教育呢,不过是认字儿算数罢了。”
“您过谦了,我昨儿看您那绝技,是生平所未见,极其巧妙绝伦,扶桑也不过是一晚上便学的开了窍。这样聪明的孩子,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老先生能不能答应?”
从老师傅到老先生,这怕是要割爱。
荣师傅自然不会答应,“您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救了这许多人,按理说您就是要我这条命,要我一百个一千个事儿,我都答应。”
“这个徒弟不行,我既然把棺材本的东西都传给她了,自然不能让她半途而废,跟着你学医去。不是我不为她想,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哪一行只要干好了,都能得几分体面。”
伍德也是过于喜爱了,他是见不得好苗子,教育的事儿,从来看了教人觉得可惜,外埠街面上的卖报卖香烟卷儿的孩童,京城走街串巷提提蓝叫卖的少年人比比都是。
这些人,都应该读书去的,去学医救人,去学技术搞制造,学化学去开肥皂厂。
造铁路,开火车,做肥皂,保管学点利国利民的东西,账房这个行业,他觉得可惜了。
不好强人所难,伍德便起身,“老先生不要介意,我是多事之人,您万万不要往心里去。”
到底败兴而散,等着伍德去山西的时候,荣师傅带扶桑送行,“大恩不言谢,您往后要是有什么事儿,只管往府里送信儿。”
扶桑笑嘻嘻的,她知道伍德想让她改行儿的,她不愿意,“我也是,我家里住城南倒簸萁胡同儿,门口俩石狮子,您只管递话儿。”
伍德提着箱子,“我这便走了,你们都回去吧,按时吃药不要留下病根儿了,等着过段时间,自然就放大家回家去了,就此别过。”
他应山西新任巡抚梁士典相邀,前往山西协助鼠疫。
等过三月三,扶桑也回府去了,先二月份便从安平庄出来,怕府里忌讳,又在外面荣师傅宅子里盘留一月,等山西各地鼠疫全消,才进府。
扶桑先从车里下来,抬手一边接应一边看,这怎么府里披红挂绿的,自己就先笑了,“师傅,这是给我们准备的吗?给咱们接风洗尘吗?”
那也用不上大红绸缎啊,自己都觉得可乐,她瘦了也高了,高了一大截儿的样子,从后门入,竟然还听见锣鼓声。
荣师傅也纳闷儿,这是什么喜事儿,是太太有喜了?
还是大少爷回家来了?
又或者大少爷来家里娶亲了,跟太太娘家的侄女儿,翁家的格格结亲了?
小荣扁担挑着泔水桶呢,他就要给二师傅那起子人挤兑死了,看见荣师傅,先揉了揉眼睛,扑通一下就跪下来了,“师傅!”
荣师傅一把拉他起来,“屋子里面说!”
只一眼,便什么都明白了,看着倒地上的泔水,二师傅张口就骂,“活儿怎么干的?这府里办喜事儿,你倒这一桶脏水,还不赶紧洗地去!”
荣师傅转身从拱门入,脸色平平,“您可真是好大的威风啊,我竟不知道,这收泔水洗地的活儿,也是我的人干的。”
二师傅没想到他回来,心里吃一惊,只面上稳住,他如今便全然成了大师傅的派头,“哟,荣师傅啊,您可大好了,早一个月听说您从安平庄出来了,便想去府里看你去,只是家里要办事儿,忙得很,太太也忌讳,没想到您今儿回来了。”
又去呵斥旁边的小徒弟耍威风,“还愣着干什呢?赶紧去烧火盆儿,给荣师傅去去晦气,可不能带府里来了。”
一番连骂带说,扶桑看他都气的眼睛疼,上火。
她大概累狠了,春天又风大,现在有什么火气,都往眼睛里面走,干巴又容易痒痒,风吹就流泪。
小荣这会儿撑腰的来了,自己放下来袖子,把扁担扔开,“是病晦气,二师傅您说是不是?天灾人祸躲不过,朝廷花了多少力气救人的,爱民如子!谁敢说晦气。”
二师傅牙缝里面挤出来一点笑,“今儿府里办事儿,大师傅您候着,等忙完了,咱们再叙旧,至于太太嘛,只怕是没空!”
没功夫搭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