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奶奶等着晚上家里去, 盘腿坐在炕上,想了半天,跪坐起来, 打开炕上柜子, 里面摆着一身衣裳。
是早前, 去外面买的洋装,一直没机会上身儿的, 袖口还是早前流行的倒大袖一圈儿木耳边,还有米白色的开司米。
她接着月光点了油灯,明烛垂下, 摩梭着上面的花纹,她的手不是那么地精细, 有些粗糙了,近来家里事情忙的顾不上,什么也顾不上。
如今实在不该再起这样的心思了, 扶桑要嫁人,扶然没了一条胳膊, 家里多事之秋, 对柳先生,实在是搁置起来了。
可是她白日里,猝不及防又听见他, 明日他也是要去的,她的心里, 便像是一锅炖地烂的不行的蹄筋,稀里糊涂地, 牙齿之间多缠连, 落胃又多喟叹而??x?起奢望。
她一宿没睡, 眉毛画了又勾,勾了又擦,总也不满意自己的妆容,但是她又不厌其烦地勾勒。
她的这些心事,孩子们不曾知晓一丝一毫,早上起来扶桑来接,看着她一身新洋装,“倒是头回这样穿,姑奶奶,您这样打扮好看呢,照着我说啊,以前旧式样的衣服啊,得体而娴静,但是新式样的衣服,却更显利索整洁呢。”
姑奶奶一边扶着自己头上的银簪头,一边看向扶桑,手一下就顿住了。
这个颜色——有些不大对劲。
扶桑也打量自己这一身簇新的旗袍,这是她的好衣服,她的好衣服都是在上海时候买的,时兴而贵。
她男装很有品位,谦谦君子怎么打扮的,她就是怎么打扮的,可是日久天长,无人教她女子是如何打扮的,要素雅要有气质,最好是像是天上明月一样才算是顶级的美女。
她不懂,她按照自己的审美,女孩子就得漂亮是吧?
漂亮就很显眼是吧?
就得很热烈的颜色搭配是不是?
所以她的审美如今一看确实很贵,款式也非常好,时髦极了。
但是这个颜色,姑奶奶觉得总是那样的别扭,她穿颜色总是别人想不到也不会去穿的颜色,昨天的紫色,还有今天的孔雀绿色,最关键的是,上面一身的孔雀眼睛。
生怕你看不见一样的闪,是的,亮瞎眼的颜色里面,还夹杂着细闪的亮晶晶。
鞋子是一双坡跟鞋子,其实素黑色就很雅致,只是她的不是,她的皮鞋头也不知道为什么,方方地大大地,比她的脚像是大出许多,然后鞋梆子那里,不知道镶嵌了一颗什么玩意儿。
姑奶奶想说什么,但是这是相亲的路上,她喉咙里面像是横着一块木头,自己的孩子不说咽下去吧,着实忍不住,说了吧,这孩子是相亲去的,到时候别扭了怎么办?
她觉得这回儿,昨天跟小荣商量出来的自信,给扶桑这一身碎成了渣渣,人家不一定能看得上自己家姑娘,这是真事儿。
扶桑没感觉出来,她极其喜欢新衣服,毕竟穿女装也有新鲜期,她现在跟自己那一箱子上海货是蜜月期呢,都是贵的好的,穿着也格外地合身。
到了玄武门大世界前二里路,老马就开始提醒了,人家男的说不定早就到了,只不过在门外瞅着呢,所以下车的时候就得得体,老马今儿也是一身最好的衣服呢。
走之前小荣嘱咐他了,“你就在门外看着,看人怎么样,老马,你看人还是可以的,要是他不会账,你就去会账,别叫人家两位介绍人难看,不过应该会会账的,听柳先生的朋友说,那位是政府里面做事儿的,做的事情又快又好,他当是个极其周全会做事的人。”
在机关里面做事儿的,首先不就得圆滑嘛是不是?
这不得是个会来事的高手嘛,他说的是以防万一。
相看这种事情,他不能来,一个是自愧于身份,传出去不好听,哪里有他这样的人陪着大姑娘相看的呢,再一个呢,家里有更合适的人选,姑奶奶陪着更好,女的看男的,总比男的看男的强。
姑奶奶到底没忍住,看扶桑还在那里整理领口袖子,“小荣就没说什么?”
你穿这样的亮,恨不得跟灶王爷前的蜜供肩并肩,你师兄就不知道劝劝你?
外面那个老马也是瞎的!
扶桑最后理了理下摆,别坐皱巴了,“嗯,教我好好相看,相中了就带家里给他看看去,没相中就等下一个。”
小荣是好大的口气,这满北平像样的男孩儿,他觉得都可以看看,相亲虽然急着结婚,但是挑人得慢慢来,他对扶桑,那是很有自信,什么样的人都能配得上。
话就扔在这里!
到了门口儿,姑奶奶先张望一下,没看见柳先生,老马低着头牵着马车,“我就在外面等着,出来喊我就是了。”
姑奶奶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上了二楼包间里面,从窗户里能看见不远处的玄武门,大马路上熙熙攘攘,这是北平新建的马路,大世界才有的。
包间不大不小,中规中矩,桌子上一碟蜜饯,一碟干果儿,外面传来一阵踩踏楼梯的声响,还有碎催引路的声音,“人来了,您里面请——”
一手提着茶壶,一只手开门,里面静悄悄的,碎催儿看屏风一眼,笑了笑,“有什么吩咐您只管开口,我就在外面。”
柳先生含笑,他跟老李一起来的,在大世界的东门等着一起来的,倒是第一次见,欣赏的很,老李先开口,“介绍你们认识一下,这是我们新来的年轻人,不是我自夸自卖,你可着满世界找,都找不到比他第二个出色的相貌来的——”
姑奶奶抿着唇笑,挽着扶桑的胳膊教她近一点儿,扶桑隐约只看到一个背影,她透过提花龙头机器印出啦的鸣春帘子往外看,先看见一个后脑勺儿,然后那后脑勺慢慢转过来,面屏风而坐,居左下首。
一双下垂眼半张,要笑不笑总是不大高兴的嘴角,那惊人地熟悉,扶桑只觉得浑身白毛好都能把簇新旗袍上的孔雀眼睛扎破,扭头就要后退,她怕。
跟小荣看见自己这样,她不怕,她有恃无恐,小荣总归跟她感情好,俩人一块长大,过命的交情,她就是作死了,小荣都能给她收尸。
可是对着之前的这些其余人,伍德也好,还是宋旸谷也好,还是街坊邻居也好,她都没打算特意告知的,是有些断了关系的意思在里面的,她能厚脸皮教小荣认她,却做不出教外人也宽容她的地步。
扭头要翻脸,心跳如擂鼓,比春天乱吹的桃花风还教人意乱。
不防备姑奶奶一胳膊肘拐出来,扶桑踉跄一步出来稳住的时候,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推去上坟,离得近了,她侧身而对宋旸谷,比在帘子后面更能看清他眼角眉梢的随意跟不耐。
她少有地一阵慌乱,面上却依旧如死狗一样,现场三人刹那缄默,场面极度安静。
姑奶奶从后面觑一眼她,日光投射半柱在她皮鞋上,又半柱斜打到宋旸谷的侧脸上,姑奶奶捏着帕子。
她一眼就相中了,这个男孩儿,多么骄矜多么体面,他站在那里的背影,多么地牢靠,这样的男孩子,姑奶奶心里微微得意,看扶桑跟个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
这孩子,也有羞涩的时候啊,姑奶奶微笑。
又怕她卖了丑,给人笑话小家子气了,她又不好出去催促,只一眼看柳先生,一眼看宋旸谷,一眼再看扶桑的后脑勺。
哦,她今儿戴花了,后脑勺一个歪发髻,小小巧巧地,却侧坠一朵木芙蓉,水红色极鲜艳。
柳先生也吃一惊,他虽说一眼也看好人了,倒是没想到扶桑这孩子,就这样出来了,他端着茶杯,老李也端起来茶杯,各自闭嘴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