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吐出烟圈,移开烟斗,深深嗅了嗅,总感觉风中多了阵味道,木头腐朽的气味、魔气积聚的气味、乌脚溪常年的气味之外,又一股刺鼻的仿佛铁锈般熟悉的......
突然间船身剧烈摇晃,被潮水托着后退,绳索绷裂铮地断了,他连忙拽住断绳以防船身被拖跑。最后一波水流放开船头,小舟狠狠跌落河底。
沉重的撞击声此起彼伏,一岸舳舻都搁浅了。
惊异回望,就见水流连退十丈,好似恐惧瑟缩般不敢再近。在乌脚溪漂泊几十年,从未见过这般场景。当今代表数年前拜访时,也未见它有过这般忌惮,莫非更厉害的大师来了?怎没听得些许传闻?
老翁袖中捏住警哨,随时准备吹响。
浓雾遮蔽,天色又暗,两尺外就看不清了。抬起烟斗借着朦朦的火光去瞧,前一艘船头闪过锃亮的剑光,一行鲜血哗地溅在两船中间。
原来是血腥味,好重!
数不清的身影在各艘船只之间跳跃穿梭,白雾斩断聚合,却听不见一丝声响,看不清一具身影。
老翁按下心底的惊骇,屏住呼吸,警哨贴近唇侧,正要吹响,一道冷光扑面而来,紧接着手腕传来剧痛,竟然被连根斩断。来不及痛呼,急急去捡哨子要吹,就见一人飞了过来,踩住断手和警哨。顺着衣袍望上去,赫然是天极界的纹路。
“你还真没说错,警哨真在这老头子手里。”衣袍缓缓铺在地上,中年修士蹲下身,掐住老翁的下巴比照画像的脸。
老翁大惊,谁泄露无相魔门的情报?中年修士嘴里的“你”是谁?
远方响起低沉的话语,没有脚步声,雾气不变,只有声音步步逼近,“毁掉所有船只,盛京的消息快传到无相魔门了。”
简单利落的命令,不带一点感情。
话音顿在岸边,那儿闪起一道金光,在水雾散漫折射,令十丈外的乌脚溪瑟瑟发抖。
老翁艰难抬头,第一眼便看见那人手上的金光,心下恍然大悟。那般精萃凶猛的佛力,怪不得乌脚溪怕成这样。视线上移,就见这人脸上覆了黑白面具。
回想起涅槃楼的传闻,以及前太上长老的事儿,原来是虞世南的人么?两方联手,又有那个凶器,无相魔门今次真糟了。
岸边尽头亮起火光,一连串逐渐逼近的爆炸声中舳舻破碎。老翁意识熄灭之前,就见胸膛的血弥漫至烟斗,吞没最后一点火光,听见相伴半生的小舟匍匐在河底哀鸣。
乌脚溪对岸,漳州界内。
望台的弟子观测到随波漂来的斗笠,心觉有异,一面玉牌联系老翁,一面层层往上通报情况。
韩修离闻讯抵达望台,后脚才收到来自盛京的急讯。
聚集而来的执法堂弟子们还没商量出个策略,对岸漂来一块块木头残渣,显然那边的战斗已经结束了,除了全军覆没众人想不到另一个答案,不然怎会连一声警哨都没听到。
一双双不安和期待的目光聚焦在韩修离身上,韩修离从没遇过这种事态,脑子一片空白,好似被这些目光凝在原地动弹不得。
小指不觉间碰到掌门玉印,慌乱的心跳缓缓慢下来,掌门管事们不在,他就是当家作主的决策人,他乱了,底下的弟子们怎么办?
韩修离顶着众人的目光上前一步,学着和光的模样尽量放缓语调表达镇定,“隔着乌脚溪,他们打不进来。执法堂存着紧急事件的行动备案,按部就班去做不成问题。”
魔修脑子不好,不是诋毁,而是事实。
自开山祖师爷厉无咎创立无相魔门起,每一代魔修都有相当的自知,无论在外人面前如何狡辩反驳,关上门来都是一窝窝的傻批,就连每一任掌门都是矮个里挑高个。遇上解不开的麻烦,就变着法儿去问万佛宗掌门,对方也有相当的默契不会挑明。
于是从第一代掌门起,执法堂都有紧急事件的备案,遇上重大事件如何采取行动。三个臭皮匠顶过一个诸葛亮,一代代掌门加以修正完善,无数代掌门心血和汗水的结晶,总能胜过一代掌门的拍脑袋决策。
韩修离虽不聪明也有自知之明。
众人立刻翻到界域战争和渡河的相关事件,备案记载此时大致分两步,一是尽快运送弟子渡河去战斗前线,一是通知大乘期及其以上的前辈出关帮忙。最后题着一行血淋淋的大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众人“具体”分析如下,【弟子】是魔修弟子,【战斗前线】是盛京,【大乘期及其以上前辈】是大乘期前辈和渡劫期长老。
一顿操作猛如虎,众人七嘴八舌分析完,无不涕泗滂沱。祖师爷!孩儿们出息了!连这么难的问题都会解了!智商超过天道院情商压制圣贤儒门,超越四大宗门登顶第一都不成问题!
韩修离引起为荣,默默拿出留影球纪录这一刻,他日等渣渣光回来自豪地扔在她面前,镶嵌在掌门殿墙上。
旁观的凡人散修们都沉默了,咋了,咋就哭成这样了?感动啥啊?你们不就做了个填空题吗?
凡人们又想了想,琢磨过味儿来,还是无相魔门的历代掌门有远见,早就考虑到孩儿们脑子不好,连每一步该派哪一级弟子去多少个都定好了。孩儿们再蠢,也就能在不重要的填空上作妖,甚至能在另一层面提高孩儿们的自信心。
蠢孩子们哭过一阵,振奋精神,立刻分头行事。一面去请前辈出关,一面推出所有船只准备渡河。
大半船只都在对岸,库存的船只不多,不够运送无相魔门的弟子。执法堂的魔修们商讨要不要先送一部分魔修渡河,分批过去,好节约时间。
备案没有相关条例,众人决定少数服从多数,韩修离没有异议。
于是最先赶来的魔修们登上船只,先渡河赶往盛京。韩修离本想身先士卒,然掌门玉印在身必须坐镇宗门,只能目送众人上船。
船队正要出发之际,凡人道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才明白魔修们是认真的,连忙把他们拦下来,认真道:“对岸有敌人!”
“我知道。”船首的魔修大手一挥,豪气万丈,“就由我们去干掉!”
“干不掉呢?”凡人们追问。
魔修愣了愣,摸摸后脑勺,好似没想过这个问题。
凡人生怕他说要和对方死战,没想到他眨眨眼睛这么说道,“那就划回来呗。”一脸理所当然,没有一点当逃兵的憋屈。
凡人:蠢也有蠢的好处,不会死磕。
“船翻了咋办?”酒楼的说书老头儿走上前,“乌脚溪满是魔气,你们连一半都游不到,岂不是要淹死在水里。”
魔修们想了想,确实这样。
说书人继续道:“半渡而击,可是兵家常用的招数,趁你们渡到一半,突然给你们一下子,岂不都成了落水狗。”
其他凡人道修们听着不对劲儿,“半渡而击”不是一部分渡河一部分上岸吗?正想纠正,魔修们纷纷围上说书人,把他当作兵法大师供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