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听。”
燕洄笑:“是啊,我也觉得。他是个很彬彬有礼的人,问路时唤我小兄弟,还给我买了个馒头。那是,他已经子承父业进了锦衣卫,当了百户,前程似锦。”
“听起来,他倒不坏。”
燕洄脸上笑容敛了,他声音冷了些:
“他是不坏,可他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对我而言,就是最残忍的挑衅。”
同一个爹生的孩子,云泥之别,何其明显?他越是温文尔雅,越是彬彬有礼,越是锦衣玉袍,就越衬的他粗鄙丑陋,他狼狈不堪,他衣单饭寒。
“我故意给他指错了路,害得他办事没赶上时间,那桩事关系他前程。燕家抓住了我,要把我打死。那一日我不记得我吃了多少棍棒,要死的时候,就看见了督公。”
“后来的事就不必赘述了,是说书先生最喜欢的桥段,我小人得志,跟着督公鸡犬升天。成了锦衣卫指挥使,我爹见了我都要跪下磕头,他还想让我认祖归宗,我说可以,要把族谱撕了,从我开始写,把他气到大病了一场。”
“燕卿白,我也压着他不得出头,后来他干脆辞官离开了。我恶气出了,可总感觉并没有想象中的痛快。”
燕洄眼里鲜少露出茫然的目光,他侧了头,看向林沉玉,似乎想从她眼里得到什么答案:
“这些年,骂我的人忘恩负义欺父辱兄,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人可太多了,弹劾的奏折跟雪花一样。不过我不在乎别人看法,我想知道,小侯爷怎么看我的呢,嗯?”
“不怎么看。”林沉玉言简意赅:“脱。”
燕洄愣住了,作势解衣裳。
“我是叫你脱上衣!把袖子挽起来。”林沉玉眯着眼,有些生气。
燕洄才明白,她是要给自己胳膊换药,他噗的一声笑出来,扯开亵衣,露出白生生的胳膊来,他身上确实很多陈年旧伤,印证着他说过的话,吃过的苦。
林沉玉眼神从伤疤那儿扫了一眼,就不再看了,专心致志的为他拆解棉布条,清洗换药。
“侯爷怎么看我呢?”
林沉玉深吸一口气,面色不善:
“我正忙着给你换药呢,做事不能分心,你老烦我做什么?我看你什么?我看你闲得慌欠打!“
燕洄似乎松了口气,他哎呦了一声,笑了起来:“我错了我错了,祖宗!下手轻点,疼疼疼!”
他笑完,语气有些得意:“还好还好,小侯爷没有说什么可怜我的话,不然我就太可怜了。”
林沉玉默不作声。
燕洄和顾盼生不同,他并不是一个需要人可怜的人,正相反,他极度的厌恶别人的可怜和惺惺作态。过去的痛苦对他来说犹如幻境,他轻舟已过万重山。
他将自己的经历说出来,不过是累了倦了,想倾诉倾诉罢了。就好像个陈年的腐旧的书籍,时不时翻出来晒晒。
她只需要负责听就好,一切的评论都是多余。
非要她说的话,她也只有一句话: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
林沉玉轻轻的用布擦尽了血污,将金疮药涂抹在他的伤口处,再用新的棉布缠上,一层层裹上伤口处,包扎的完美而整齐。
疼痛过后,取而代之的是冰冰凉凉的酥麻感,又舒服,又发痒。燕洄长舒一口气,只感觉神清气爽了许多。
头一回,有人这样细致的为他清洗伤口,敷上药膏。
他起了身,喃喃低语,忽而笑了: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说的好,过去的燕灰已经死了,现在我不是他,我是燕洄,所谓泝洄者,逆流而上,道阻且长。”
林沉玉叹口气:
“所以说,你让我评价什么呢?要紧的不是昨日,难道我骂你两句可怜你两句,你悲惨的过去就能被救赎?你残忍的过往就能被原谅?重要的是向前看,是今日,我呢,只希望你好好珍重身体,好好活下去。”
“你对每个人都这么说吗?”
“嗯?不然呢?”
林沉玉的心里很单纯,勿轻人命,寸草皆惜,她只希望大家,都好好活着。
燕洄失笑,他起身盘腿坐在床上,托着腮直勾勾看她,笑的爽朗:
“这是我们见的第四面了,一回生,二回熟,夫妻做不成,做个朋友也不错。对朋友,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嘱咐吗,小侯爷?”
林沉玉认真思索了一下,叹口气:
“少杀点无辜的人吧。”
“就这?”
“就这。”
燕洄打了个哈欠,笑了笑,他似乎并不在意林沉玉说的话,他起身离了床榻,替林沉玉将被褥重新叠整齐,看了看天色,明月当空,已是深夜了。
他敲敲门,唤人来开了锁,推门要离开。
“夜里风寒,你身上有伤,当心凉气入体惹了病根。披个衣裳走吧,督公上次留下的,你顺路穿过去还给他。”林沉玉递给他一件外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