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也不觉得生气,笑吟吟地收回手,将樽中酒液一饮而尽。随后看向侍立在身旁的女子道:“她便是那个陈稚?”
“是。”女子面目寻常, 身上气息却沉凝圆融, 若有修士在此, 便能感知到她是已入五境的大能。
但便是五境大能,在少年面前也只能侍立在旁, 而在周围, 还有数名同她一般, 甚至境界在她之上的仆婢。
“如今看来,赵氏接连在她手上吃亏, 也不奇怪。”少年徐徐评断,旁人或许看不出, 但他又如何不清楚,封应许手中那套得姬瑶改动的刀法是如何精妙。
淮都陈氏,陈稚。
她当真是陈稚?还是……
少年执起酒壶为自己满上酒液,双目一片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雅阁外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喧哗,打破了原有的安然。
少年被打断了思绪,面上笑意微微淡了些许,不必他吩咐,女子已然抬步出门,冷声喝问道:“是谁在此喧哗——”
打砸喧哗之声正是自下方厅堂传来,只见李幸身着华服锦衣,颐指气使地令随行而来的仆役将这座楼阁给砸了。
这些时日好吃好喝,他已然在酒色浸染下挺起了肚子,说一句脑满肠肥也不为过。
“我乃是君上亲封的上卿,这淮都城中何处去不得,小小一个甘泉楼还敢不让我进?!”他说着,亲手搬起手边一件瓷器,重重摔在了地上。“什么贵人在此,这淮都城中,还有几人比我的身份更尊贵?!”
这副嘴脸倒是同那些世族纨绔无甚分别,甚至比许多世族纨绔还要嚣张几分,他已是全不记得自己原本是何出身。
似是畏惧他身份,甘泉楼豢养的护卫打手也不敢作什么抵抗,只能看着众多摆设物事被砸了个粉碎,厅堂中一片狼藉。
女子自楼上看见这一幕,也不由皱了皱眉,李幸并未意识到她的身份,还仰头道:“便是你包下了甘泉楼,连本上卿都不让进?念在你一介女流,快快下来赔罪致歉,我还能放过你!”
审视着下方不知所谓的凡人,女子目光冰冷,眼中有杀意一闪而逝。
但她还是强自按捺下杀意,并未动手。
身在雅阁中的白发少年却轻笑一声:“上卿?好大的威风啊。”
“将他扒光了,扔出去。”
他脸上笑意倏而消失,冰冷地吐出几个字,响在女子耳边。
得了他吩咐,女子不再犹豫,拂袖一挥,厅堂之中正在打砸的仆役骤然顿住了身形。
下一刻,李幸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浮了起来,活像只被迫翻了壳的王八,手脚在空中挣扎着,眼中得色也转为惊恐。
“你想干什么?!”他色厉内荏道,“我可是乐阳君亲自向君上举荐的上卿,你若是伤了我,君上和乐阳君一定会治你的重罪!”
女子寻常的容颜上现出一抹笑意,生动了些许:“今日之后,便不是了。”
白发少年一句话,便决定了李幸的未来,一如当日。
冬末的雪夜,城中已不见多少车马来往,相隔一条街巷,淮河之上灯火通明,而在角落积雪旁,李大带着一身伤蜷缩着,望向笙歌不断的二十四坊,面露渴望之色。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吃过东西了,手脚已经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后背伤口血迹已经凝结,和单薄褐衣粘连,让他忍不住发出虚弱呻吟。
就是在这样的夜色中,少年白发玄衣,骑在一匹浑身雪白,无一丝杂毛的骏马上,身上只着单薄深衣,却似乎不觉寒冷。
飘雪的夜里,他提着酒壶自斟自饮,白马不疾不徐地向前,马蹄踩进积雪,已经快失去意识的李大瑟缩一下,恢复了些微意识。
少年挑了挑眉,垂眸看向他,像是忽然来了兴趣,随口问道:“为何躺在这里?”
为什么躺在这里?
李大哆哆嗦嗦地想了起来,春日时为了给寡母治病,他卖了家中田地,最后还是无力回天。为了混些生机,他为城西那位大户干了三个月的活儿,却连一枚钱也没能拿到,今日上门讨要,却被府上管事命人打了一顿扔出门来。
伤势太重,他爬不起身来,何况就算去了药铺,他也没钱抓药。
他快要死了,李大想。
哪怕他一个字也没有说,白发少年却好像已经从他记忆中了解了一切,听得兴趣缺缺。
这样的故事,于他而言,实在是太无趣了。
若是换了平日,少年应该不会理会一个微贱庶民的生死,但他突然想起,今日离开上虞王宫前,他正好与人打了个赌。
他们赌的,是人心。
便是因为一个赌约,低贱卑微如李大,朝夕之间,竟然成了上虞公卿,一步登天,有了与世族权贵同席而坐的资格。
‘得封上卿,是你之幸,往后,你便叫李幸。’白发少年漫不经心道。
玉盘珍馐,佳酿美人,从前李幸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如今他都唾手可得。
而他成为上卿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将那城西大户满门没为奴婢,任己驱使羞辱。
原本还对自己身份惶惑不安的李幸,逐渐习惯了上卿身份,他不记得自己从前也只是个庶民,反而理所当然地踩在了同自己从前一般的庶民身上。
人心本就是如此丑陋扭曲。
不过——
白发少年想,他的确是有些意外,莲生坊最是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覃晚覃主事,竟然会如此慨然赴死。
对比起来,不免叫他对李幸越发觉得不耐。
被剥光了衣袍的李幸被扔出了甘泉楼,不过此时却少有人注意到这番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