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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华裳心里惦记着事,才睡了两个时辰就醒了。任遥正在桌前检查武器,听到她起身的声音,忙问:“是我吵醒你了吗?”
“没有,是我没睡好。”明华裳扶着脖子,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问,“二兄他们呢?”
“不知道,我正要出门去找他们。”
明华裳性子最是惫懒,每天无论睡了多久,醒来必然要赖床一会,但今日她敲了敲肩膀,立刻提着裙子下榻,道:“我和你一起走。”
明华裳生怕误事,随便洗了把脸就出门,都顾不上注意形象。然而没想到,她急匆匆出门后却得知,江陵和谢济川还没醒。
明华裳和任遥:“……”
明华裳气势汹汹赶到那两人的宫殿,谢济川已经起来了,将自己打理的清雅妥帖,甚至还换了身衣服。他回头看到明华裳和任遥,嫌弃地啧了声,问:“你们没镜子吗,怎么乱糟糟的?”
明华裳无语凝噎,咬牙切齿道:“这是京兆府,怎么会有镜子?”
谢济川看着更惊讶了:“这不是随身带的东西吗?”
和任遥、明华裳不同,谢济川与江陵主打一个双向奔赴。谢济川叫水梳洗、整理仪容,丝毫不顾及还有人睡觉,江陵也十分争气,顶着叮叮当当的声音依然睡得一塌糊涂,完全没有被吵到。任遥看到江陵竟然还在睡,气得不轻,大步走到榻边,拧着他的耳朵就是一声暴喝:“还睡,给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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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春堂。
昔日熙熙攘攘的医馆一下子冷清下来,男主人横死,女主人亡故,唯一的徒弟是个半大孩子,懵懵懂懂不顶事,所以过了这么久回春堂还没有收拾好,依然是一派萧条狼藉。
焦黑的木架残骸前,一道绯红侧身而立,身姿如墨痕般舒展飘逸,清瘦修长,像世外仙人误入末日废墟,是沉沉暮气中唯一一抹亮色。
明华章指尖白皙如玉,按在泛黄的纸页上,缓慢翻动。药童束着手站在一旁,讷讷说:“大人,所有药方都在这里了。莫非,方子有什么问题吗?”
明华章在玄枭卫学过粗浅的药理,并不精通,只能半蒙半猜看个大概。饶是如此,他都看出纸张颜色最新的一张方子,和上次他从回春堂买的药截然不同。
明华章指着方子问:“这是治什么的?”
药童瞄了眼,道:“这些是师父祖传秘方,师父十分宝贝,平时都锁在匣子里,从不允许我靠近。我也不太懂。”
回春堂楚家以擅治心疾闻名,放在祖传秘方里,那就也是治心病相关的了?明华章另一只手拿起账册,不疾不徐翻了翻,问:“既然是祖传秘方,为什么你们抓药记录里,从没有这个方子呢?”
药童被问住了,茫然摇头:“我入师门时间还短,连炮制都没学会,师父还没教过我看方子。”
明华章容色不动,继续往下翻账册,直到一本册子翻完都没找到相关的抓药记录。明华章心里基本有数了,以他贫瘠的药理知识,都能看出来这个方子的搭配要高明得多,而且药材非常便宜,一帖药的价远远低于回春堂赖以为生的祖传秘方。若拿着这个方子在长安里另开一家药铺,那回春堂的生意就要砸了。
明华章合上账册,问药童:“你有一个大师兄叫宋岩柏?”
药童小幅点头,明华章问:“他是怎么死的?”
“师父说师兄是炮制药材时不小心,弄错了工序中毒死的。”药童认真道,“所以师父对我要求特别高,从不让我乱动药材,每日做了什么、用了多少草药,都要和他禀报。”
明华章慢慢颔首,问道:“回春堂里还有你师兄留下的东西吗?最好是信件、笔迹之类的。”
药童皱脸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我去找找。”
这个药童反应慢,人也不甚机灵,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听话。他埋头翻了许久,从自己床下拖出一沓废纸,说:“这是师兄留下的,本来要扔的,后来我忘了,算笔迹吗?”
明华章点点头,道:“算,多谢。”
药童躲出去了,明华章坐在药童杂乱狭小的房间里,慢慢翻宋岩柏留下的东西。
药童说得没错,这确实是一堆废纸,话本、图册、油纸什么都有,明华章在一堆杂物中认真找有用的线索,这时候外面终于传来熟悉的说话声,明华章叹了口气,抬高声音道:“别问了,我在这里。快进来,有东西给你们看。”
明华裳、谢济川几人进门,看到明华章站在废纸堆中,地上铺满了纸张。谢济川嫌弃里面脏乱,他停在门口,并不肯迈步,问:“你在做什么?”
“你来的正好。”明华章拿起一沓纸,展示给谢济川,问,“这是一个人的笔迹吗?”
“不是。”
“这两张呢?”
“是。”
“墨迹大概是什么时候写的?”
“这我怎么知道。”谢济川道,“不同的墨褪色程度不一样,太远了,我看不清。”
明华章瞥了眼谢济川,冷冷道:“你的腿是摆设吗?还没学会走?”
谢济川打了个哈欠,仿佛耳朵也是摆设,理直气壮地站着:“对。”
“我来我来!”明华裳踮着脚尖,兔子一样踩着地上空隙跳到明华章身边,探头问,“让我来看!二兄,这是什么?”
明华章示意手中的东西,说:“这是在回春堂暗格里发现的秘方,和楚骥祖传秘方放在一起,这是宋岩柏写的手稿。两者字迹一样,从墨迹颜色判断,至少有六七年了。”
明华裳应了声,问:“你的意思是,楚骥霸占徒儿的药方?”
“目前看来是的。”明华章将药方和手稿传给任遥、江陵,说,“我猜测,宋岩柏在医药上颇有天分,被楚骥看中,收为徒弟。楚骥成名多年,处处以老字号神医自居,他虽然教徒弟行医救人,却并不传授自己的看家本领。没想到徒弟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在替楚骥炮制药材、打杂跑腿之余,还经常用药坊的边角料自己试验,竟然调制出一个新方子。这个药方更温和平衡,最重要的是,比回春堂的招牌药便宜得多。”
任遥看的书少,实在辨认不出这些潦草得快要飞出去的字和药方上的楷书哪里像了,但明华章、谢济川笔墨功夫深厚,他们都说是一个人,那就肯定如此。任遥皱眉,十分费解:“这不是好事吗?宋岩柏是楚骥徒弟,徒弟研究出更便宜的方子,不知道要救回多少条命,楚骥这个师父不该觉得长脸吗?”
谢济川轻笑了一声,道:“世人能接受比自己有钱的人越来越有钱,却绝不能接受门口的乞丐超过自己。为师者竟然被一个年轻、贫寒、一无所有的徒弟超过,怎么会长脸呢,这明明是耻辱才是。”
任遥觉得更一言难尽了:“所以,他就杀了徒弟?可是如果把徒弟的药方放在回春堂卖,他们都能挣到更多钱。”
楚骥如何发现这个方子不得而知,可能是宋岩柏兴奋地和师父分享自己的成果,可能是楚骥无意看到,但完全可以想象,那时的楚骥是多么惊恐震怒。
楚骥和宋岩柏发生了争执,由此产生杀意,借着炮制药材的机会将宋岩柏杀死。只要后起之秀死了,他就依然是众望所归、永不落幕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