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才听齐振业问:“那样的人,很多么?”
秦放鹤知道他问的是哪样的人,当下也不换姿势,反而将经书翻了一页,继续看下头的,“多,超乎你想象的多。”
齐振业张了张嘴,似乎被这个答案惊住了。
“我之前几次随你去白云村过节,瞧着大家……”
他忽然想起来,他看到的几次大家吃肉,要么是秦放鹤自掏腰包为全村杀猪,要么便是他带去的羊。
况且秦放鹤乃是秀才,可以帮村民们免除一部分赋税,总比外头轻快些。
可即便如此,白云村村民们平日也不大能见到荤腥。
由此可见,那些无人庇护的村落和百姓,又该是怎样的日子?
便是那一家三口那样的吧。
秦放鹤平静道:“天下很大,百姓也很多,但粮食产量有限,这些都是没法子的事,急也急不来。”
都说百姓求的只是一个吃饱穿暖,可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需要做出难以想象的努力,几代人,几十代人都未可知。
哪怕是交通和科技飞速发展的现代社会,国内费尽心力,也直到2020年才全面脱贫,而外面许多国家和地区,仍有大片居于贫困线以下。
但这也仅仅是脱贫而已,基本实现温饱,想要吃好穿好,仍有相当漫长的路要走。
现代尚且如此,古代如何,便不足为奇了。
齐振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是想帮帮那些人的,可事到临头,却发现自己能做的不多。
秦放鹤终于放下手中经书,坐了起来,像看透了他的脑袋一样说:“你的想法没有错,做法也没错,只是想事情想得简单了些。纵然再有钱,养得起一家十家,可养得起百家千家万家么?天下之大,穷人何其之多,人力终究有尽时,非家国朝廷不能为之。”
齐振业恍然大悟,“这便是你执意要为官的缘由么?”
秦放鹤忽然笑起来,摆摆手,“不,你高估我了,我没那么无私,也没那么伟大,从不觉得凭一己之力就可以改变整个王朝。
我也永远不会否认自己的自私和贪生怕死,我奉行的,乃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所以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我都会将自保作为第一要务。”
齐振业的眼睛一点点睁大。
他觉得秦放鹤这话说得没毛病,但结合他的身份,就很有毛病。
自古以来,圣人便教导大家要家国天下,读书人们更是口口声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舍生取义,为朝廷肝脑涂地云云,可你秦放鹤,竟在佛门清净地说自己贪生怕死?
真是,真是好汉子!
齐振业突然重新对这位异姓兄弟生出一点崭新的敬佩来。
敬佩他爽朗豁达,潇洒不羁。
看着齐振业目瞪口呆的样子,秦放鹤放声大笑,十分畅快。
来这边几年了,除了偶尔去上坟时,跟那些永远不会有回应的听众们吐露点心声,其实他也很少有机会像这样剖白内心。
他去齐振业对面坐下,饶有兴致地摆弄着桌上的粗瓷小茶碗,“齐兄,知道为什么你我投缘么?”
这会儿齐振业已经有点懵了,完全猜不到秦放鹤接下来会口吐何等惊人之语,只是乖乖摇头,“为什么?”
秦放鹤指指自己的鼻尖,笑了下,流露出几分自嘲和狡黠,“其实我有时候觉得自己也像个商人,凡事讲究回报,从来不做亏本买卖。之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也会如此。”
红叶寺财力一般,香客们留宿的屋子也不甚周全,门缝里甚至还能漏进来细细的风,吹动烛火。
摇曳的火光映在秦放鹤身上,将他的大半张脸都笼罩在阴影之中,昏暗暗看不清表情。
“所以万般危急之际,若果然回报远超投入,或许我也会奋不顾身……”
他淡淡道。
即便这样的回报再也不会作用在他身上……
齐振业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不知为何,跟着心潮起伏起来。
他才要说话,却见秦放鹤又哈哈大笑起来,似乎觉得说得太虚伪,连自己也受不了,双手抱着肩膀打了个哆嗦,龇牙咧嘴道:“说笑而已,齐兄不必当真。”
齐振业:“……”
你这样说,我便越发不能不当真了。
“说回那家人吧。”秦放鹤往前坐了一点,那些阴影便如流水般自他脸上滑走,露出一张白净的,仍带着几分稚气的脸来。
“不知你会不会觉得不中听,但我从来不介意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心,人生而好逸恶劳,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往往不被珍惜,如果他们知道你心软,觉得他们可怜,轻易给出钱财,时间久了、次数多了,便会心生依赖,丧失求生的本领……”
所以秦放鹤第一时间阻止了齐大善人当散财童子。
这就跟基层扶贫是一个道理。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若只是每年定时定期送钱捐物,他们就会觉得:反正哪怕我不干活也有人管,白得的东西,那干嘛还要去受那个罪,自己挣钱呢?
长此以往,越发懒散,最后可能连送上门的东西也瞧不上眼了。
等什么时候惹恼了上面的人,直接断了,不送了,那么那些人就只有死路一条。
但如果教给赚钱的法子,他们就会感觉到赚钱的不易,体会到成就感的同时,也会珍惜得来的每一分收获。
哪怕上位者或是这批人死了,可谋生的法子留下来,便如同埋下一枚火种,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