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齐振业在家,得知秦放鹤被“放出来”,直接找了过来。
前后也不过分别几天,可再见面,竟恍惚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齐振业细细打量着秦放鹤,啧啧有声,总觉得对方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可若真要他说究竟哪里不同,一时间,却又说不上来。
秦放鹤却还在习惯性看他的打扮,口中喃喃有声,“苏州江南烟雨提花闪缎……内搭婺州的珊瑚暗花罗,踏雪寻梅纹样,本年新款,每匹市价在三十到四十两之间……”
料子是好料子,就是有点花哨,若让他来搭配,内外只一样提花即可,多了看得眼睛疼。
齐振业凑近了去听他的碎碎念,顿时乐了,“好小子,士别三日,当真刮目相看!”
大家相识多年,秦放鹤哪方面行,哪方面不行,齐振业非常清楚,这小子对茶叶、酒水意外精通,但料子方面就很陌生,大略能分辨绫罗绸缎的水准而已。
至于具体什么品类,产自何地,造价几何……那可真是难为他了。
见集训有成效,秦放鹤也很欢喜。
两人随便挑了街边的酒楼坐了,说起近况。
秦放鹤入汪府后,齐振业也没闲着,几乎日日都出门文会,有时与孔姿清和赵沛一道,有时也遇上康宏和杜文彬,额外还认识了几个人,日子过得很充实。
‘
看着外面街上明显比前几日更多的读书人,齐振业忍不住感慨,“不瞒你说,这一趟啊,真是来着了。”
不同于小县城的封闭,望燕台这座都城是活的。
它的空气中每时每刻都流动着崭新的信息和资讯,哪怕你每天从早上起来点一壶清茶,随便往街边哪一家茶馆、食肆里一坐,也不用主动开口,就这么闭目养神,留一双耳朵在外头。待到傍晚回家时,脑子里就灌满了各色新鲜花样。
齐振业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眼光、见识和心境都有了惊人的变化,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某天回家的路上,他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哪怕明知都城大、不宜居,可能撞得头破血流,也有这许多人非要来试一试。
机遇真得太多了。
虽然有点不好意思对人说,但齐振业心中确实充满了对秦放鹤的感激。
若无对方的邀请,单凭他一人,恐怕这辈子都鼓不起勇气进京。
然而齐振业又不由自主地敬佩起父母来。
当年的他们,年纪也不比自己大,究竟是以怎样的勇气和觉悟,孤身闯关?
两人正对坐感慨,门帘子一掀,伴着风雪和冷气,又卷进来一对主仆。
秦放鹤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意外发现竟然还是熟人!
那伙计还有些为难,“客官,原本临近年关,各处人就多,偏今儿外头下冰粒子,竟没有单独的桌子和包间了。您若不介意,小的去问问可能拼桌?”
那主人才要答话,却见从东面跑过来一个青年,“不必忙活,此乃我家主人旧相识。”
说完,青年便朝来人行了一礼,“周大人。”
来得正是前任章县县令周幼青。
周幼青盯着对方看了会儿,略觉眼熟,只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人并不以为意,爽朗一笑,“您贵人事忙,不记得小人乃是常理,小人是白云村人,当初得小秦相公举荐,在您麾下做了小小一吏。”
这下周幼青就想起来了,“哦,瞧我这记性,你叫秦猛,对不对?”又往他来的方向看了眼,果然见那边秦放鹤和齐振业已经起身,遥遥作揖。
周幼青又惊又喜,忙过去扶住,“不必多礼,说来惭愧,如今我尚在候官,已算不得什么大人了。”
大禄朝幅员辽阔,地方官员数以万计,每年进京述职者不计其数。十月初,周幼青奉旨入京,一路官道快马加鞭,十月二十就到了,先去户部点卯,然后就在驿官等候召见。
直到十一月下旬,周幼青才得了面圣的机会,交割完毕后,就没了下文。
类似情况并不罕见,有人可能当场就领了新的任命,也有人转过年来,或是等一年,两年,便可走马上任。
但也不乏等三年五年,乃至十年八年的。
等了这几个月,周幼青对自己的前程一片茫然。
述职结束后,他就不能继续公款住驿馆了,便与几个临时认识的难兄难弟凑钱,在外城租了一座小院儿,每日进内城来打探消息,却不想遇上了秦放鹤他们。
秦放鹤和齐振业听了,也有些同情周幼青的遭遇。
尤其秦放鹤,当年在章县时,对方对自己也算照顾有加。
奈何眼下的情形,他有心无力,只好不痛不痒地安慰几句,又问起方云笙的境况,岔开话题。
周幼青也不想叫两个晚辈同情自己,那样着实太过凄惨了些,便刻意做出云淡风轻的模样说笑起来。
“方大人么,有师门庇护,终究比我强……”
前头几届考试下来,方云笙的政绩也算不错了,没道理待了几年之后还不动弹。
周幼青进京之前,还特意去向方云笙辞行,对方隐约透露了一点消息,说可能直接在任上调走,不必回京。
这就是有靠山的好处了,把个周幼青羡慕得不行。
不过多少有点安慰,因为方云笙既然肯将此事告知,就证明起码把他当半个自己人了吧……
此情此景相遇,周幼青欣喜之余,心里终究有些尴尬,略吃了一壶热茶暖身,便借口“家”中还有友人等候,不便久留,起身告辞。
秦放鹤和齐振业都送了一回,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