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刘兴玮追过来,既有私心杂念,也不乏世道公理,实在是这船上聚集的,多有杭州良才,只怕下一届的举人,便要从这里出了。
政绩,都是他活生生的政绩!
他又点着几个有印象的问了,细细点评一回。
“我来得突然,还没问过你们在做什么呢。”
为表平易近人,他甚至连“本官”都不说了。
今日的发起人便笑着说要将方才的联句汇成本子,刘兴玮听了,也起了兴致,“这个主意好。只是若单有联句,终究单薄,恐难成册,不如你们各自再拟一篇好文章来,一并刻了,本官也讨人嫌凑个趣儿,作一篇荐词上去。如此,岂不齐全?”
江南文风兴盛,三岁顽童都会念几句“人之初,性本善”,各色科举有关的书本俱都好卖。
就拿之前秦放鹤和齐振业待过的清河府来说吧,若那里县学出的本子只能卖五百册,那么杭州起码一千五百册起!
再有知府大人亲自推动,这个数字至少还能翻一番。
在场都是科举过的,知道扬名的好处,且卖了本子又能分钱,自然多多益善,也都应了。
于是当场有人铺纸研磨,刘兴玮也不矫情,亲自洗了手,蘸足墨汁,想着一路走来看到的湖景,狠写了一篇短颂。又从腰间鱼戏莲叶荷包掏出私人鸡血印章,盖了藕丝胶泥,晾干后命人拿去刊刻。
秦放鹤等人便都称颂他一笔好字,力透纸背。
这倒不全然是奉承话。
但凡正经科举场上下来的官儿,哪个不是一笔好字?
刘兴玮果然得意,兴致上来,还写了几个斗方送人。
有胆子大的学子,还亲自斟了酒来敬,刘兴玮都很给面子地接了。
略吃了几盏荷花酒,刘兴玮眼见日上正中,便对众人和颜悦色道:“下半日我还有公务,不便久留,你们继续文会即可。”
又向秦放鹤和汪淙说:“既如此,你们只管作诗,再各自做一篇文章来,回头一发汇总了,都交到衙门上去,我亲自与你们盯着刻成本子。”
众人便都说好,又目送他沿着渡板回到来时的画舫。
刘兴玮一走,船舱内便倍加热闹起来。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起稍后的选本来,打定了主意要一鸣惊人;也有捧着刘兴玮亲笔书写的斗方鉴赏的,不一而足。
并非人人都如秦放鹤和汪淙这般有个好师门、好出身,那么能在知府大人跟前露脸,便是意外之喜,于日后仕途有益,故而十分重视。
这些事情,秦放鹤和汪淙不好插话,留他们在当中热议,自己则挪到船尾,取些鱼食引来锦鲤争抢,又低声说些私密话。
话题也不知怎么绕回到初见那日,汪淙就笑得促狭,“其实我当日便瞧出你的踟蹰。”
小小一个漂亮少年杵在那里,满肚子心眼儿也不便施展,还不动声色地试探呢。
自己说要拉他吃酒时,眼睛都睁大了……
怪有趣的。
回想当日,秦放鹤也跟着笑起来,难得与人推心置腹,“你不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好,实在是来之前,我曾于董府见过那位董二爷。”
一说董苍,汪淙就什么都明白了,伏在船舷上狠狠笑了一场。
笑完了,他顺势伸手往河里摘了一片小巧荷叶,先就着船上清水洗干净,然后以荷叶作盏,吃了一杯薄酒。
“依我之见,他的心胸实在不甚宽广,官场艰险,你我虽未深入也已窥得一二,最是独木难支。我父母只我一个儿子,虽有旁支,然他们自有本家兄弟,终究隔了一层,可信,却不可全信……”
便如董苍,即便外人再如何非议,可他有个好爹,也有好哥哥好姐姐,来日只要不犯大错,这几个人足可保他一世安宁。
这就是血脉的力量。
若能有个亲兄弟,自然最好,可汪淙冷眼瞧着父母的年岁,想再有孕也是艰难。
况且此事本是天意,纵然眼下有了,兄弟俩相差近二十岁,来日只怕也帮不上甚么。
故而许久之前,汪淙就盼着父亲能收徒,最好收个聪明的,大家也好相互扶持。
“如今看来,老天待我不薄,竟都准了。”汪淙笑道,又自斟自饮吃一杯,“改日,我当往城外还愿去。”
说完,秦放鹤也笑了。
外头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风一吹,云彩都散成一缕一缕棉絮也似,露出一轮亮闪闪的日头来。
明亮的阳光洒在水面上,随波荡漾,碎银似的晃眼,晃得汪淙有些醉了,歪在一旁迷糊起来。
秦放鹤也有些累了,也摘了一片老大的荷叶,甩干净里头残存的雨水,斗笠似的往脸上一扣,又清新又凉快。
船夫寻了一处树荫停下,船上众人都三三两两安静下来,慢慢地,秦放鹤也觉睡意袭来,便这么斜倚在船舷边沉沉睡去。
神智远去的前一刻,他还在想,估摸着殿试该结束了,也不知无疑最后是个什么名次……
殿试确实结束了,但最终排名却颇有争议。
皇帝有最终决定权,但在这之前,也允许朝臣各抒己见。
当下便有人坚持会试时的排名,顿时引来许多人反对。
“一甲皆是寒门,那赵沛点了状元倒也罢了,可位列第二第三的,并无多少过人之处,容貌亦平平,岂能服众?”
会试主考官却反驳道:“寒门艰难,一应不比世家大族,能走到这一步,殊为不易,如此排名,也好彰显陛下求贤若渴,一视同仁的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