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放鹤和阿芙躺在床上,细细说着今日朝中事。
阿芙听罢,长叹一声,“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秦放鹤拍拍她的手。
就是这个感觉。
纵观整件事,因果循环,何曾谁有绝对的是非对错?
为什么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又为什么在某些情况下,分明是势不两立的死对头,却偏偏惺惺惜惺惺?
就是因为很多时候,势均力敌的双方其实处境是非常相似的,也更容易引发共鸣。
就好比现在,虽然秦放鹤和卢芳枝一脉水火不容,但从感性角度来说,他并不非常恨对方。
甚至在福建船厂这件事上,秦放鹤还极其微妙地理解卢实的想法,能在某种程度上从他的心理出发,进而推断前因后果。
因为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件事天元帝确实做得不大地道。
打个比方,好比现代社畜被委任去做一个非常难的大项目,各种画饼,然后你带领一干下属兢兢业业历时几年,终于做出了一点成绩。
眼看着要论功行赏了,然后公司却觉得你功劳太大了,那些人太服你了,毫无征兆来了个空降,就差明着说来,你把功劳送给这人,你回来吧。
这谁受得了?
不光卢实本人受不了,很有可能他手下那一干官员、皇商也接受不了新上司。
他们的心思也很好懂:“你算什么东西?无尺寸之功,却突然压到我们头上,还想指手画脚,我不服!”
所以给新任监船御史使绊子这件事,固然有卢实本人的授意在,但下头的人也不是傻子,肯定有自己的小算盘,如果真的一点好处都没有,或者说没有几分真心,谁敢冒着这杀头的大罪掺和进去呢?
所以很有可能是一场“双向奔赴”,要命的双向奔赴。
再进一步说,为什么封疆大吏和边疆驻军的统领元帅往往干不长,几年就要轮换一次?
就是怕这种口服心服的观念太过根深蒂固,导致朝廷的军队成了个人的。
历史上这种案例不在少数。
为什么战场上总说“擒贼先擒王”?这里的王,并不是狭义的王朝之王,更多的还是一军之主帅。
又为什么两军智斗,往往倾向于先说服主帅,而许多高级将领一旦投诚,下面那些人纷纷倒戈,兵不血刃?
诚然有贪生怕死的因素在,但更深的根源就在于忠诚,这些地方上的人心里就认准了这位主帅。
他去哪儿了,自己就甘心去哪儿。
这就是传说中的号召力,人格魅力。
而卢实,无疑就是一个非常有人格魅力的人。
当然,秦放鹤会这样想,并不意味着他同情卢实,相反,卢实授意爪牙阻挠造船进程一事,不光戳了天元帝的逆鳞,也恰恰阻碍了秦放鹤对外掠夺的进程,双方从根本上就对立。
政斗,你死我活,没毛病,但你不惜以家国大事为筹码,这就越界了。
所以前面天元帝忍了,因为他确实对卢实有所亏欠,但此事一出,忍不了了。
但要扳倒卢芳枝父子,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归根究底,这件事的矛盾根源在于皇权和私心之间的分歧。
作为当权者,天元帝对臣子的要求很简单,大公无私,忠诚。
但是首先这个前提,在秦放鹤看来就非常荒谬且不靠谱,至少在封建王朝时期就永远不可能实现。
因为这是人治大于法治的王朝,天下大权全部掌握于皇帝一人之手,是个人,而非一个公开的相对透明的组织机构。
但是人就会有私心,试问皇帝本人都不可能永远做到大公无私,上行而下效,又凭什么要求下面的官员呢?
至于忠诚,究竟忠于朝廷,忠于国家,还是忠于皇帝个人?
因为很多时候,皇帝的个人私心会和王朝的发展产生冲突,比如说他想享乐,但朝廷想要拨款,但朝廷具体运作掌握在皇帝手中,那么必然就会有臣子为了往上爬,背弃朝廷,讨好皇帝。
所以“奸臣”应运而生。
派系的分歧,也就产生了。
作为外来者,秦放鹤可以大逆不道地说,绝大部分奸臣权臣,其实都是皇帝个人意志和私欲的衍生品。
只要“皇帝”存在一天,党派之争、权臣之患,就永远不可能断绝。
所以福建船厂之事一发,天元帝恼火,却不好轻举妄动,因为卢芳枝父子有功,有大功。
一旦操之过急,众朝臣看了,难免感同身受,生出唇亡齿寒之感:今日陛下可能对有功之臣如此翻脸无情,焉知来日不会将刀锋朝向你我?
一旦人心散了,事情就都难办了。
而秦放鹤,就是其中之一。
甚至汪扶风、苗瑞,乃至董春,都各有心思。
所以董门需要扳倒卢芳枝,弄掉卢实,但同时也要确保天元帝的进度不能太快,手段不能太过尖锐,以防日后他用类似的手法对付自家。
必要的时候,甚至可能出手拦一拦,力保卢芳枝。
所以你看,这就是人心,所谓派系之争,也不是绝对的非黑即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