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半日,始终得不到回应的钱忠干脆用力拍了拍桌子,“你听见没有?”
刚结束禁闭,沐浴过后的孙远骤然回神,“什么?”
分明搓破皮了,可他的鼻端似乎还萦绕着酸臭味。
钱忠忽然觉得同伴有点不对劲,一撩袍子,在他对面坐下,自顾自斟茶,“我方才说了那么多,你都听到哪里去了?”
共事十多载,钱忠非常了解孙远,是何等老成持重的人呐,可才短短四天不见,孙远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变得非常迟钝!心不在焉!
孙远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说起,“我,过去这么多天,我……”
钱忠吃茶的动作一顿,嗤笑出声,“什么这么多天,才四天!”
“不可能!”孙远竟拍案而起,“不可能只有四天,半个月,不,至少十天!”
钱忠被吓了一跳,也跟着站起来,发现他的情况确实不大对,“我还会骗你不成?今儿七月初五,咱们初一来的,不正是四天?”
孙远目瞪口呆,又听钱忠说:“昨儿老爷刚到,初四,不信你去问他!”
“老爷到了?!”孙远的注意力终于被拉开一点,眼见钱忠神色郁郁,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难不成老爷他……”
“别胡思乱想!”钱忠骂了句,又叹,“那厮确实有些手段,听说,”他似乎难以忍受,用力往桌上捶了一把,震得茶壶茶杯一阵乱颤,咔嚓作响,“听说老爷竟当众与那厮跪下磕头!”
“什么?!”孙远大惊失色,心中一角似有什么轰然倒塌,“为何?”
陛下分明有过恩典,老爷可见官不跪的!
“我哪里知道!”钱忠心烦意乱。
这几日他虽自由些,却也不能随便见外人,牛润田被押到的事,还是外人说的呢。
他们一个两个被关在这里,不得外出,简直成了睁眼的瞎子、聋子了!
好不容易同僚重聚,偏又……钱忠忍不住又看了孙远一眼,“说起来,这几日你究竟去哪里了?那姓秦的说找你问话,问完了就回,究竟问了甚么,要足足四天?”
刚进去前两天还能隐隐听到孙远鬼哭狼嚎,钱忠还以为他被用刑了呢,担心得不得了。可今日一见,竟皮物无损、行走无碍。
那到底去做什么了呢?
三言两语间,孙远又被强制拉回到那不堪回首的几天,整个人瞬间暴躁,“不是四天,绝对不止四天!”
这么多天以来,他吃喝拉撒都在这个幽暗逼仄的小屋子里,静得如同坟茔一般,连虫鸣都听不见。回荡在耳畔的,唯有心跳和呼吸,他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南直隶的七月天,密闭的小房间内闷热潮湿,污浊的空气让他头晕目眩,不合胃口的饭食令他味同嚼蜡。
门窗封闭,时光流逝变得不可捉摸,他看不到日月轮转,分不清白天黑夜,总觉得暗处似有不知名的巨兽,蠢蠢欲动。
他感到莫名惊恐,他睡不着,坐立难安,甚至食不下咽,他开始自说自话……
“没人跟我说话,任凭我怎么闹,他们都跟死了一样……”孙远的手忍不住发抖,显然陷入极大的恐惧当中,“我甚至一度怀疑我已经死了,不然为何……”
为何我极尽恶毒地辱骂,也无人过来阻止?
但钱忠完全无法感同身受。
“等等,所以他们既没有打你,也没骂你,就按时送饭,让你……休息?”
他琢磨半日,才搜刮出这么个,这么个听上去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词儿。
那厮都逼着老爷当众下跪了,竟对你礼遇至此?
难不成对他们而言,你比老爷还尊贵,还重要?
连续数日的高强度全黑禁闭让孙远的精神高度紧绷,身心处于崩溃的边缘,见状勃然大怒,“你不知道里面有多黑!你什么都不懂!”
是无法估算时间,永远无法迎来日出的黑!
无穷无尽的黑暗和死寂!
钱忠觉得他简直荒唐,“你一个尸体都不怕的人,现在跟我说怕黑?!”
孙子都有几个了,难不成胆子比个小姑娘还小?
堂堂牛家大管事,浙江巡抚见了都要给两分薄面的人,就因为这个鬼哭狼嚎的?
钱忠活像听见了笑话,冷笑连连,眯着眼看他,“你这些话,便是三岁孩童都骗不了,不如说回正题,他们究竟问了你甚么?如今到了这般田地,孙兄,你我之间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吧?”
当你开始觉得同伴口中出现了一句假话,那么这种怀疑便会如瘟疫一般疯狂蔓延、传染,进而质疑起其他的话和行为。
“他们什么都没问!”无法沟通的现实让孙远极度暴躁,“不然你去找他们对峙!”
在某种情形下,一方越激动,在另一方看来就越心虚。
钱忠嗤之以鼻。
还对峙,看此情形,保不齐有人已暗通曲款,达成一致,自然会护着,还有什么可对峙的。
人永远也不可能感同身受,刚刚经历四天禁闭的孙远现在最需要的,其实是精神和心理辅导,但钱忠非但不能提供这种正面情绪价值,反而还在因为微妙的处境不断怀疑、讥讽,便如一轮又一轮利刃,在孙远尚未愈合的伤口反复切割,一步步将他往悬崖逼。
如此反应,直接压断孙远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
受苦的是我呀!
你哪来的脸高高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