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微微吐了口气,又挤出三分笑意,上前斟酒,“是,是小人之过,平白坏了大人的兴致,以此赔罪!”
秦放鹤看着他们唇枪舌剑,酒气上头,忽有些作呕。
他的眼角扫过角落里两个鬓发凌乱、浑身湿透的女子,不悦道:“她二人如此形状自市舶司出去,难不成要让世人说我等淫辱?还是小官人有意做这出闹剧,毁我二人名声、败坏朝廷清誉?”
这是他今夜初次明确的展现出不快,牛满舱也有些后悔,忙道:“是,小人莽撞,这便叫人带下去收拾了。”
金晖忽嗤笑出声,朝秦放鹤举起酒杯略一敬,自己仰头喝了。
他方才有此举,确有故意为难秦放鹤之意,因为他早就发现,这位小自己几岁的同僚,很有一点不一样:他把女人当人,是真的当人。
这个发现让金晖觉得荒诞,极其荒诞,又觉得他虚伪。
所以方才顺势为难,想看看这位深受陛下信任和宠爱的年轻的钦差大人,是否如传言般怜香惜玉。
啧,本以为会英雄救美,可惜,可惜了。
金晖自斟自饮,复又笑出声来。
不过……这才是他。
一场闹剧过后,席间气氛越发诡异,而牛满舱的耐心似乎也一点点告罄。
“家父叨扰多日,不知……”
秦放鹤一抬手,止住他后面的话,“本官知你父子情深,本该今夜便叫你二人团圆,奈何……”
“奈何怎样?”牛满舱追问。
“奈何本官得到线报,也找到证据,牛家却有偷卖贡品、瞒报货物、偷逃税款之实啊。”秦放鹤一脸为难,“作为牛家现任家主,令尊恐难辞其咎,只怕一时半刻,回不了家了。”
捐献家产又如何?
只要牛润田父子身上有死罪,便是罪不容诛!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你阴谋算计,我便要让你鸡飞蛋打,人财两空!
家产要,你们的人头,我也要!
事到如今,说不得要图穷匕见,牛满舱正色道:“想必是大人误会了,家父多年来一直谨小慎微,不敢有丝毫逾越,若果然有过,必然是年岁大了,约束不力之过。”
一句话,我爹没有。
就算有,也不是我们干的,都是下头的人自作主张,我们也是受害者。
秦放鹤却眼睛一亮,“本官与小官人一见如故,其实私心来讲,也是不信的,奈何铁证如山。”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以近乎蛊惑的语气道:“令尊年纪也大了,如何经得起这样折腾?我相信便是小官人,既然有捐赠家产之壮举,又怎会为一点蝇头小利而违背圣意?定然也是遵纪守法的。”
牛满舱听罢,如闻天籁,“大人洞若观火,小人佩服!”
“哎,且不急。”秦放鹤摆摆手,“只是事情出了,官窑、市舶司、各地府州县衙,乃至浙江巡抚衙门那边也听到风声,正欲联合调查,纵然本官相信尊父子,可其他人么……”
牛满舱默然不语。
确实如此。
事到如今,行贿这条路是行不通的,可没想到两位钦差年纪不大,动作倒快,竟到了这一步。若要堵住这么多人的嘴,绝非易事。
牛满舱略一沉吟,正色道:“方才小人便说了,小人与父亲自来本分,从不肯越雷池一步,奈何家父年事已高,小人又无兄弟扶持,难免有所疏漏,以至下头的刁奴们胆大包天,做出这许多恶事!”
他站起身来,向秦放鹤一揖到地,“小人恳请大人严查,还家父一个清白。”
秦放鹤不叫他起身,也不去扶,只再三确认,“可如此一来,那几位管事……”
“昔年石碏为正纲常,不惜杀死自己的儿子,此为大义灭亲,为后世所称道。小人虽未受圣人教化,却也知道忠君体国礼义廉耻,莫说区区几个家奴、管事,便是血亲犯法,又能如何?”牛满舱义正词严。
你不是扣着不给吗?
我不要了!
“好,”秦放鹤鼓掌喝彩,“好个大义灭亲!”
稍后牛满舱离去,金晖对秦放鹤道:“他先是绕过你我,直接捐献家产,又心狠手辣,弃卒保车,将罪责一发推给下头的人……”
能在浙江纵横多年,确实有些手段。
如此一来,若不能查出那父子实打实的罪证,只怕陛下为了国库,还真要高抬贵手。
秦放鹤却置若罔闻,只命人撤去两旁屏风,露出大圈椅里两个五花大绑的人来。
金晖一看,“竟是他们?”
他早猜到有人,却没猜到,竟然是之前莫名消失了的孙远和钱忠?
此刻孙远和钱忠都被绑得蚕蛹一般,嘴里还结结实实塞着麻核桃,动弹不得,俱都双目通红,流下泪来。
秦放鹤亲自与二人去了麻核桃,叹道:“唉,难为你二人为他们父子卖命,到头来,也不过是弃子罢了。”
这可不是我故意用离间计,而是你们心心念念的小官人亲口说,主动说的!
我可没逼他啊!
话音刚落,屡屡受挫的孙远便嚎啕大哭起来,可谓天崩地裂,肝肠寸断。
金晖听了,再看看笑眯眯的秦放鹤,一股寒意自天灵盖直冲脚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