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任何人点,高程就已经窥见后果,背心慢慢沁出汗来,心口突突直跳,一阵阵后怕。
没人不想过好日子,若百姓发现市场巨大,自然会舍田改桑!
待到那时,商人地位攀升暂且不论,势必会有大量田地荒废!
天地荒废,则粮食产量下降,上到文武百官,下到平民百姓,吃什么、喝什么?工研所造这些机器干什么!
没有足够的粮食,什么繁华盛世,什么如火如荼,都不过镜花水月!
高程手脚冰凉,本能地端起茶喝了几口,缓缓吐了口气,“我明白了。”
“不,这只是其中一个方面。”秦放鹤看了阿嫖一眼,决定实话实说,剥开最残酷最血淋淋的一面给她看,“蒸汽机的推广,必然伴随着对体力限制的减弱,也就是说,可能许多原本只有男人能干的事,女人也都可以干了……”
阿嫖瞬间明白了这一眼的分量,呼吸都不自觉急促起来。
这个世道以男人为天,归根究底,也不过“顶梁柱”三个字,再说得直白点,种地也好,打仗也罢,确实需要体力。
而女人,在体力方面,也确实略逊一筹。
人要活,就要穿衣吃饭,当男人承担了绝大部分养家糊口的重体力活计时,他便自然而然地拥有了对内的话语权。
从小家延伸到大家,男人这个群体,也就成了统治者,然后他们又制定一系列规则……
但是,人力再如何也无法与机械之力抗衡,一旦蒸汽机迅速铺开,相当一大部分男人们的体能优势将荡然无存!
甚至有可能在很多领域,女人们具备了与他们平起平坐,甚至更胜一筹的操作力!
这种情况一旦发生,势必引发统治阶层的恐慌。
男人,尤其是手握大权的男人们,其实是非常胆小的,他们天生擅长抱团,擅长以张牙舞爪掩饰怯懦的内核,热衷于消灭一切萌芽中的隐患。
纵观历史,无数变革之所以以血淋淋的失败而告终,并非方向不明、决心不够,而是时机不对、速度不对。
一切事物的演变都是循序渐进的,什么时候办什么事,需要时间,需要耐心。
枝头的果子再诱人,不到秋日丰收时,提前摘取,吃到嘴里的也只是苦果而已。
太早了,现在真的还太早了,无论粮食产量也好,还是市场各方面的需求量也罢,还远不到全面推行工业革命的时候。
时机尚未成熟,若秦放鹤一意孤行,那么他最先迎来的将会是以天元帝为首的统治阶层的血腥镇压!而非什么美好的人类文明大跨越。
无论现在他们这群人享受了多么崇高的地位和待遇,当内部矛盾激化,所有人的立场、阵营都会瞬间颠倒,现有的一切都会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秦放鹤本人也好,工研所也好,甚至是已经实际应用的蒸汽机车,都可能在一夜之间,彻底从大禄史书上抹去。
他们的所有努力,当下的一切成果,都将不复存在。
秦放鹤赌不起,任何人都赌不起。
汪家父子听懂了,阿嫖也听懂了,空前的寒意自心底深处蔓延,她的瞳孔剧烈震荡,毛发悚立,第一次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有生以来头一次,她在父亲的帮助下,亲手剥开了层层叠叠的遮羞布,真正窥见了这个世界的本质,这种一类人打压另一类人的本质!
何其可怕!
但又,何其荒诞,何其愚昧!
刹那间,室内一片死寂,犹如荒坟野冢,寒意彻骨。
今天听到的一切,都颠覆了高程的认知,短时间内接收到的信息太多,让他的头脑甚至有瞬间空白。
本能让他将这些讯息暂时压缩,封存,然后茫茫脑海中只剩下一句话:蒸汽机,不可推广。
至少是目前,不可推广。
他不禁有些沮丧,“可这么一来,不是白费功夫了么?”
花费大量精力研究的好东西却不能用,跟没有有何分别?
“不会的,”秦放鹤用力吐了口气,语气十分笃定,“总有一天,会需要的,朝廷会需要的。”
现在的大禄朝廷,其实早就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封建王朝了,它开眼看了世界,从经济到政治,都在悄无声息地发生变化。
不用太久,只要大禄能够对内维持几十年的和平,二十年,不,甚至可能只需要十年,人口也好,粮食产量也罢,都会迎来一个新的节点:爆炸式激增的节点。
待到那时,现有的生产力水平必然会落后实际需求,那么统治者便会主动寻求解决之道,主动渴求变化。
所以他们需要等待,等待那个由上而下主动提出需求,主动进行推广的时机。
只有这样,矛盾中心和风眼才不会落在他们身上。
届时他们做的一切,才是真正的顺势而为,顺历史发展大势而为,才能有胜利的可能。
而当由上而下的变革惠及整个王朝,新风吹入无数阶层的每个角落,自然而然地会诞生新的需求和渴望……
可能这个过程会很漫长,但这无疑是秦放鹤所能找出的成功率最高,牺牲率最低的一条路了。
得到意料之外却想要的答案,高程率先离去。
至于他稍后会跟卢实怎么解释,秦放鹤并不担心,因为卢实那个人对危险的敏锐度、趋利避害的灵活度,远超高程。
汪家父子也顺势告辞。
临走前,汪扶风还意味深长道:“你自己想得明白,我和你师公、师伯也就放心了。”
原本他今日过来,就是怕这小子得意时马失前蹄,树大招风,一时热血上头再折腾出什么新花样,所以才想敲打敲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