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一团和气的氛围好似突然掺了杂,空气都变得黏稠,众人的笑声渐渐被压得低下去,眼底也多了点儿思量。
今日董春告病假,内阁便以胡靖为首,他却不好出这个头,故而只向天元帝请示,“陛下,该派何人前去呢?”
天元帝的目光从一干阁员脸上划过,神色莫名,只看向太子,“太子以为呢?”
若在以前,这么大个烫手山芋丢过来,太子吓都要吓死了,可这么多年过去,他也慢慢练出来,很有几分曾经天元帝处变不惊的神态。
“交趾东南一带临海,且兼具丛林、山谷和河滩地形,极为复杂,以儿臣愚见,需得挑选既擅长丛林战,又通晓水战的武官坐镇,另有专治桑、稻的文官辅佐,齐头并进。”
当太子这些年,他学到最多的就是治国需得着眼全盘,哪方面都不能落下。
天元帝嗯了声,问胡靖为首的内阁,“诸位以为呢?”
胡靖带头笑道:“太子殿下思虑周全,臣等敬服。”
交趾东南一带确为特例,想要同时满足这么多条件殊为不易,算来算去,也就那么几个人……可到底挑谁,却不能他开口。
天元帝明白他们的忌讳,也不勉强,略闭了闭眼,“文官么,简单,长江以下地方官皆可,至于武官……”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下面两排座位之首,略顿了顿,又继续往后挪,最终停在秦放鹤脸上。
秦放鹤:“……”
他知道天元帝要说谁,二师伯苗瑞!
董春告病,事关董门,他几乎立刻就站起身来,“当以四十岁上下武官为妙,既有经验资历,又正值壮年……”
苗瑞曾任云贵总督数年,麾下统领的便是如今常驻交趾的付虎等丛林兵,若过去,将知兵、兵服将,自然如鱼得水,无需磨合。
且他又曾任浙江巡抚数年,虽不统兵,可也少不得与水军打交道,熟知各种关窍,正是此番急需的“水陆两栖”人才!
但问题是,苗瑞比汪扶风还大一点,今年都快六十五了!
饶是他依旧精力旺盛,终究年事已高,再飘洋过海跑去交趾那种湿热之地,能不能熬得住?
此为其一。
其二,赵沛和金晖便是秦放鹤举荐,如今立功,他这个推荐人自然功不可没,若再派苗瑞南下,又是一功,只恐树大招风啊!
不光他想到了,内阁其他几位老爷子也想到了,眼神多少有点微妙。
羡慕吗?
那是自然。
但……还真无计可施。
因为放眼整个朝堂,年纪合适,职位和能力又有如此跨度的,还真就选不出第二个。
天元帝摆摆手,语气和缓却不容质疑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交趾局势复杂多变,正该派遣经验丰富的老将坐镇,此事就这么定了。”
本月董春频频告病,身体确实有些撑不住了,纵然他再有心挽留,最迟中秋之后,董春必要递交辞呈。
届时董门便只剩秦放鹤一人在内阁,外头也就不用担心权力失衡。
皇帝都这么说了,莫说秦放鹤,纵然董春在此也是没奈何,只得应下。
天元帝深谙打一棍子给个甜枣的道理,又笑道:“你若担心,朕从太医署挑几个老成持重的太医跟去也就是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真是皇恩浩荡,秦放鹤只得替苗瑞谢恩,感激涕零。
要说天元帝狠辣,确实也狠辣,对叛贼、贪官从不留情;但对看顺眼的人,那也是真喜欢往死了用……
谢恩落座后,秦放鹤几乎都能感觉到几位同僚体内逐渐积蓄的别样情绪。
“文官么,”天元帝拨弄手串的动作顿了顿,轻飘飘丢出一句,“让胡泽去。”
此言一出,原本关注着秦放鹤的几位阁老下意识望向胡靖,胡靖本人也愣了下。
胡泽,曾任江西巡抚,现年四十五岁,是他的侄儿。
虽说举贤不避亲,但这样的美差落到自家头上,胡靖多少要谦虚几句表示一二。
奈何天元帝不给他这个机会,说完了就摆摆手示意众人散去,“吏部即刻拟定委任书,月底前出发。剩下的缺你们看着办,做个票拟上来,朕批红。”
内阁只得起身告退。
出去的路上,秦放鹤拱手朝胡靖道贺,后者也还了一礼,秦放鹤侧身避开,不敢全受。
董春为首辅,武官用了他的弟子;胡靖为次辅,文臣用了他的侄子,一文一武,不偏不倚,资历也都够,满朝文武见了也说不出什么来。
这个当口挑了两位老爷子的人用,既因为合适,也是给他们体面的意思,同时也算是默许了胡靖继任首辅的安排,按下一干躁动的心。
傍晚出了宫,秦放鹤先去了董府看老爷子,董苍也在,正亲自端着药碗侍疾。
这么多年过去,董苍年纪也大了,偏执孤僻的性子倒是磨得差不多了,见了秦放鹤,竟也会主动颔首示意。
不过日常寒暄么,还是太超过了些,想都不要想。
他对天文一道颇有见地,如今便在司天监,官职不高,但重要性不低,又能避免□□,闲时编书,倒也颇自得其乐。
秦放鹤慢慢把今日天元帝的安排说了,董苍喂药的手一顿,董春也沉默片刻,“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交趾,其实真算不得什么好地方,比两广和海南更偏更湿热,苗瑞一把年纪还往那边跑着收拾烂摊子,确实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