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我脱出孔氏……”血液上涌,孔植声音干涩,鼓起全身勇气再次开口,但剩下的话全都消失在阿嫖的注视下。
如此作答,就证明他非常清楚这个提议不可能被孔家认同。
若他脱出孔氏,也不过一个寻常廪生而已,纵然一年拼命省吃俭用,所得也不过二三十两银子,可供得起两人花销?
如今他穿的这件苏绣衣裳,只怕都买不起……
“我相信你方才所出之言,皆发自真心,”这样的回答让阿嫖的目光柔和下来,“但这绝非是你做不做得到的问题,而是,是否有必要去这样做。”
迎着月色,她的眸底似有星光闪烁。
阿嫖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薄而轻,似月光下的薄雾,稍纵即逝。
“莫说你真的那么做,只要一念起,上到孔氏一族,下到孔伯父、伯母,必要迁怒于我,甚至可能毁了你我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值得吗?
他们自然不敢对我父亲如何,但我呢?
自古以来,世人总将亡国的骂名推到女子身上,说什么自古红颜多祸水,可红颜又做错了什么呢?她们不过是无力抗争而已。那么我又做错了什么呢?平白要承受这些骂名……”
世人可能会骂你糊涂,骂你自毁前程,骂你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但你可以有浪子回头的机会,随时可以重来。
我呢?
一朝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自始至终,你我面临的困境和可能失去的东西,都不可同日而语。
孔植,你不欠我的,同样的,我也不欠你的。
阿嫖用力吸了一口气,然后一点一点地,将它们从喉间挤出来,像抛弃掉某些不必要的东西。
父亲曾说过,不被家人祝福的感情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即便孔植真的有这样的魄力和胆识,可孔氏一族必然与自家势同水火,无论自己在这其中起了怎样的作用,他们都会憎恨一个小小女子毁了他们一族的前程。
二人成亲,从来就不只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个家族、两份势力的结合,要兼顾的事情太多了。
“抱歉,是我考虑不周。”孔植黯然道,“但阿嫖你信我,我确实没有想过要害你……”
“我信。”阿嫖道。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对方是怎样的人,她最清楚不过。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想过要害自己。
但很多时候很多事,你不想,不代表不会发生。
“你我听着长辈的故事长大,受着父母亲族的荫庇,即便不能回报什么,也不要为他们添麻烦了吧?”她用力闭了下眼睛,努力压下某些还未来得及萌发、绽放的情愫,“或许你真心喜欢我,我对你也并非全无好感,只是凡事皆要看回报,你我付出一切的奋力一搏……值得吗?”
大局为重,孔氏一族和秦家,乃至董门相互之间捆绑的东西太多了,实在不必节外生枝。
你我之间或许有几分情愫,但情爱一事,从来就不是全部。
任何情爱都终将磨灭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或朝堂,或家族,我不可能也不能将所有的希望和筹码都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情爱上,那太可怕了。
你并非非娶我不可,我也并非非嫁你不行。
不是你不好,也不是我不好,只是,我们不合适。
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我们拥有的,已经够多了。
阿嫖说完,孔植没有继续说什么。
他们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大约过了几息,也可能是几刻钟,孔植已经调整好了情绪。
他的喉头上下耸动,抬手朝阿嫖作了个揖,声音干涩,眼圈微红,“师妹,夜深露重,当心着凉,进去吧。”
他没有再喊阿嫖的名字。
车队缓缓驶入,从刚才起就远远落在后面的董娘一行终于赶上来,对孔植微微颔首,也随即消失在大门后。
孔植长久地伫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两扇门一点点关闭。
门扉合并的瞬间,仿佛某些曾经炽热的感情,也一并被切断了。
他下意识抬手按了按胸口,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其实早在阿嫖提出那个建议时,他就失去了继续争取的资格。
他姓孔,背负着孔氏一族的前程;她姓秦,同样背负着秦家和董门的期望。
他们身上灌注了各自家族太多心血,都没有理由放弃,更没有资格要求对方为自己放弃。
是我不够好,孔植默默地想,未能真正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自以为体贴、体恤、体谅,可如今看来,不还是将她视作寻常女子么?
也是我无用,空有满腔热情,却想不出任何办法改变这一切,改变所有人的想法。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虚伪,口口声声的喜欢却经不起考验。
或许从出生之日起,将前程和家族置于一切之上,就是他们这类人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