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砚浓在上清宗观想过那么多次,早晚功课,一次也没落下,足够她一遍又一遍地想起往事,翻来覆去地懊悔和追念。
她也曾想过一种可能:在卫朝荣的心里,会不会一直以为她深深嫉恨着他,他会不会以为她其实讨厌他?
光是设想这种可能,便让她心绪复杂,心神摇动,不尽懊恼。
卫朝荣从没想过会听到她说出这样的话。
其实他所习惯的、熟悉的那个曲砚浓,总是在重重假意下掩藏她的真心,连她自己也骗过,刻意忽略她深心里的真实想法,总是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做出一些迫不得已的选择。
他没想到,时隔千年,她也会有这么一天,把过往的辗转反侧和言不由衷都明明白白地摊开,和他细细地解释,她那些假意虚情下的真心。
冥渊下常年暗无天日,只有东南西北风猎猎,吹过他虚幻魔影、动荡魂魄,拂过他心口,撩动那玄金索哗啦啦地轻响,在摇晃里带着漆黑诡异的血流落坠地,一片冰凉凉的冷意。
可他心口发烫,怦然作响,望见天光。
“我知道。”他想也不想地控制着触手落笔,却在漆黑魔元凝成的那一瞬间,心口蓦然一阵剧痛。
仿佛万千利箭穿心,他闷哼一声,竟站立不住,单膝跪在乾坤冢冰冷的地面上,被坠落在底的血洇染。
甲板上,曲砚浓骤然握拢了五指,却只触及到她自己的掌心。
漆黑的触手在她掌心一瞬间消散,像是一缕黑烟,在清晨的天光里消失不见。
可她已看到了那句话。
他说:我知道。
不是“他知道”,是“我知道”。
卫朝荣一直知道。
她像是久旱枯涸的溪流,已忘了奔流的去向,只是徒劳地、缓慢地前行了一千年,突然有一天夜雨来急,湖海涨潮,汇涌到她这里,注入万顷水波,推着她一瞬千里,重又见到奔赴的湖海。
“太好了。”她说,即使无人聆听。
银脊舰船一日千里,转眼便已行过大半的行程,再过一两天就能到达上清宗。
“最晚后天傍晚就能到玄霖域了。”祝灵犀是土生土长的玄霖域修士,即使没坐过几次银脊舰船,却对时间把握得很准,也很在行地判断,“既然守船的元婴前辈到现在都没有找出那只元婴妖兽,接下来估计也不会再大费周章地找出了。”
距离玄霖域越近,银脊舰船就越安全,妖兽作乱的危险性就越小,遇到什么事都能及时向玄霖域的镇妖司求援。
申少扬脑袋一点一点的往下垂,他这段时间好像什么也没干,但忙忙碌碌到处找妖兽,自我感觉累得不轻,不知怎么回事,听到祝灵犀一本正经地分析,简直就像是钟楼里听钟,一声声悠扬,听得他眼睛一闭就睁不开了。
“幸好你不是我们上清宗弟子。”祝灵犀抿了抿唇,对他做出克制的,“否则,你这样的修士,一定会三天两头被獬豸堂带走。”
申少扬困得睁不开眼,还强行撑着眼皮问,“你们獬豸堂很可怕吗?”
祝灵犀看他这副模样就蹙眉。
别说规矩严苛,常年逮着全宗门弟子揪毛病的獬豸堂了,就连她看着也浑身难受,很想亲自上手纠正,“你不是已经结丹了吗?怎么会干了这几天活就累成这样?”
很不正常,说出去简直丢金丹修士的人。
申少扬脑子混混沌沌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气无力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好像突然困得要命,总想睡觉。”
他以前也不这样。
戚枫一直缩在角落里,关切地看过来,真诚地邀请,“总是出门,很耗元气,不如像我一样,在船舱里待着吧?”
申少扬猛摇头。
像戚枫那样从头到尾闷在船舱里,他可受不了。
祝灵犀也想到这里,望着戚枫,再次蹙眉:如果戚枫这样的修士在上清宗,大约也会三天两头被獬豸堂带走,因为他实在太排斥和其他弟子接触了,很难完成宗门定下的部分功课。
申少扬撑着眼皮,张望了一眼,“富泱呢?”
祝灵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去甲板上找其他修士兜售货品了。”
如果富泱是上清宗弟子……
什么也别说了,一准是獬豸堂常客。
同行三人,居然个个都是在上清宗活不下去的修士!
更愁人的是,他们这一行就是奔上清宗去的。
祝灵犀眉头紧锁,操碎了心:
她从入宗门起,就没去獬豸堂喝过茶,不会因为这三人贡献出第一次丢脸经历吧?
祝灵犀正严肃思索着,忽然感觉到银脊舰船一阵剧烈地震颤,轰然作响。
“轰——”
整个舰船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在什么非人的巨力下变了形,听得人头皮发麻。
船舱外,守船修士的声音在灵气包裹下回荡在整个舰船内外,严肃至极:“所有修士一律回到船舱,不得滞留——前方突现虚空裂缝,舰船受损,即刻改道。”
第69章 子规渡(十九)
青穹屏障只守护五域, 遮不住四溟,因此航行在四溟之上的银脊舰船遇见虚空裂缝并不稀奇,根据五域守船修士的经验, 每一次启航,至少要遇见五次虚空侵蚀。
银脊舰船从设计之初就为应对虚空裂缝做了重重准备, 抵挡寻常的虚空侵蚀不在话下,甚至还能根据周围虚空的波动程度, 提前判断虚空裂缝生成的方位,避开危险区域。
乘坐舰船的乘客往往一路都没察觉到异常,只觉舰船顺顺利利地航行到了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