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重呼吸声,几乎压下了水花落地的密集声响。
左贤王头发被湖水浸湿,披在了背上,而染血金甲倒是因为湖水冲刷,恢复了亮金色泽。
左贤王提着双锏,注视着水雾对面的两道影子,连续遭受重创,饶是强横如龙蟒,眼底也显出了几分恍惚。
随着宛若暴雨的水花落在身边,似曾相识的场景,倒是让他回想起了一些事情。
那是六十年前的一天下午,风雷大动、暴雨倾盆。
他当时不过七岁,还是父皇最宠爱的小儿子,随着母后归乡省亲,住在瞭北府的大宅内。
当时天下三国乱战已久,但他还没什么概念,只是待在外公家里,每天见见那些对他毕恭毕敬的老头子,希望能学一身好武艺,成为太监口中所说的那种无所不能的大侠。
但就在某一天,有个一直挺顺眼的老头子没来,他询问家仆,才得知那个老头在北门出了岔子。
本着看热闹的心思,他顶着大雨驾车出门,来到了北门外,看到了一副场景。
头发花白的老头,浑身是血,被一枪贯穿胸口,钉在了北门的城头上,血都快流干了,手上的剑依旧没松开。
下面站着的军卒也好,江湖人也罢,都很沉闷,无声立在暴雨中,看着跪在城门前的一个孩童。
孩童和他年纪差不多,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盯着地面。
他询问侍从,侍从说钉在城墙上的老头叫薄凤楼,西北王庭的人入关作乱,薄凤楼发现后阻拦,然后就被钉在了城头上;而那个孩童是老头的徒弟。
他当时对生死乃至三国争锋还没什么概念,但知道那老头是为他家死的,所以下了马车,跑到了小孩跟前,说了句:
“我叫李锏,你以后跟我回京城,我给你报仇。”
那个小孩听见后,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充满锋芒与愤恨,强到了足以震慑鬼神!
哪怕时至今日,他依旧觉得那是世间最可怕的眼神,在父皇面前都敢胡闹的他,那时候却懵了,又结结巴巴问了句:
“你……你叫什么名字?”
“项寒师。”
“哦……我说话向来算话,说给你报仇,以后就肯定给你报仇……”
当时他看到那道眼神,其实就明白这个同龄小孩,并不需要他这皇子的助力,也不觉得他有能力帮忙。
但他还是把自己的话当了真,毕竟他是皇帝的儿子,他说他可以,就不能有人觉得他不行。
无处可去的项寒师,最后还是去了燕京,不过地方是国师府。
他为此也跑到了国师府,跟着一起读书识字、学文武艺,想证明自己的能力。
但可惜的是,他自尊心再强,也弥补不了彼此差距,终其一生,其实都在追逐项寒师的步伐。
项寒师十八岁时,就已经从前任国师手中,接过了大宗师的席位。
而他自幼有这么个人在前面激励,逼着他起早贪黑去追逐,显然也受益匪浅,随后没几年,也靠着超凡毅力,跟着踏入大宗师门槛,还因此被父皇提前封了王。
觉得实力足够,他再度到了国师府,提起了幼年说的那番话,要给项寒师报仇。
但项寒师却说,两国交锋,将士本就无冤无仇,无非各为其主、为国鞠躬尽瘁。
师父被钉在城头上,不是私仇,是国耻。
要报仇,当替师父灭西疆一国,而非杀一兵一卒便了事。
他觉得项寒师说的话有道理,为了履行幼年的承诺,便以皇子之身入伍,亲自到了湖东边关,从没实权的武散官做起,用了十余年时间,爬到了安西将军的位置。
而项寒师耐心布局三十余年,逐渐瓦解了铁板一块的王庭各部,让西北王庭国力跌至谷底,最后在二十年前的冬天,发起了那场灭国开疆之战。
项寒师担任主帅,他则不顾臣子劝阻,身先士卒当了先锋军,率先跨越天琅湖打入西疆腹地,与末代天琅王正面接敌。
那一场恶仗,他不记得打了多久,只知道身边亲兵陆续死完了,尸体在周围堆成了小山,他最后还是让人从尸体堆里拔出来的。
而他附近的,便是阵斩千百人最终力竭累死,都长枪触地未曾倒下的末代天琅王。
那一战过后,西疆彻底太平,湖东再无虎狼窥伺。
他也因为赫赫战功,成了西疆帝王。
但他对于这些并不怎么看重,最自傲的反而是脸上这道疤。
这道疤是天琅王亲手留下的,但他没死,还打赢了最后一仗,平定西疆,完成了幼年的豪言壮语!
他之所以如此执拗,是因为他从幼年看到那道眼神开始,就明白自己终其一生,都不可能与项寒师比肩。
在对方眼底,他不过是个生来高贵,却志大才疏的平庸皇子。
自幼被项寒师无与伦比的天赋和努力压着,他不服气,所以为此追逐了半生。
而脸上这道疤,便是他自身的证明,从今往后他可以昂起头,对永远高出他一头的项寒师,堂堂正正说一句:
“本王说帮你报仇,就能帮你报仇!”
因为脸上这道疤,他自傲了二十年,哪怕永远不可能超越项寒师,他同样觉得此身无憾。
毕竟他已经走到此生的最高处,也完成了此生应该去做的所有事。
但此时此刻,局势显然出现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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